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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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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 我去了三次博物館,三次都見到她。她是很發噱的一個女孩子,廿一、二歲的樣子,可是那談吐大概只有十六七歲,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父親,她父親已經走不動了,她還精神奕奕,大大聲的叫:「爸!爸!來這邊。」 我很不喜歡人家在博物館裡大呼小叫的,登時投過去一眼,見她的可愛相,就不出聲了,大熱天,她穿一條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一件破破爛爛的牛仔衫,一頂破破爛爛的鴨舌頭帽子。 她真滑稽,一口英文,夾著幾個法文字,是正牌的假洋鬼子吧,我想,因此把她當一個怪物似的研究。 她在那邊說:「噯爸,聽講都是乾隆御覽之寶呢。」 大家都朝她看,微笑。 我搖搖頭。 她走到我旁邊來,我正在看一幅郎世寧的孔雀圖,那幾隻孔雀金光閃閃,栩栩如生,然而最好也不過是個畫匠,我不喜歡。 但凡這種官庭畫匠,不論中外,自從彩色攝影發明之後,大概都失業了。 我看還是要看的。 那女孩子說:「爸,有透視感呢,真像洋人畫的。」聲音已經壓低了。 我實在忍不住,就轉過頭去跟她說:「郎世根本是洋人,你查查去。」 她也轉過頭來,臉忽然之間就脹紅了。一雙眼睛圓滾滾的,皮膚曬得非常的黑,看上去是一個很舒服的女孩子,她看了我一會兒,就轉到她父親那邊,一起走了。 我很後悔,我本來是開一句玩笑,沒想到她就這麼走了,一個女孩于,喜歡藝術品總是好的吧,她可能是一個學生,回來度暑假的。 沒想到第二天,她又來了,獨自一個人。 對著玻璃櫥窗,一直看,興奮得不得了,鼻子都貼上去了,口氣都呵在玻璃上。 我跟我的教授說:「看那個女孩子。」 我的洋教授笑笑,「很漂亮。」他說:「不過不是美術學生。」 「如果她這麼感興趣,應該讀美術的呢。」我說。 教授向我笑了一笑。 我與他這次來東方,是為了搜集一些關於法琅的資料,一到這間博物館,他是完全被迷住了,天天一大早來,到關門才走,足足弄了一個星期。我只替他做一點解釋,翻譯。 是的,我是他的學生,或曾是他的學生,讀完了美術,我在一家廣告公司任職,雖然不算十分學以致用,也還過得去。這次他邀請我回來,我想也有兩年沒回家了,就回來一次。 我請了三個禮拜的假,與教授在一起,逍遙自在的來來去去,就忽然對工作不滿,這次回去,辭了職也好,找份美術教師的工作,雖然年薪低一點,可是有意思得多,假期又可以到處逛。 而且我這個人也適合做老師,這麼多嘴,剛才那女孩子就是被我得罪的。 現在她又來了,我決定躲得遠遠的,以免打擾她。 可是就在字畫那裡,又碰見了她。 她傻傻的看著一張竹子,是倪贊的,站在那裹一刻鐘沒走。 希望她可以領略到畫的美麗。 她怎麼會這麼喜歡畫的呢。我不明白。這樣的女孩子,應該趁著暑假,多多去跳舞玩樂才是,泡什麼博物館?這次因為只有她一個人,她很靜,沒有大聲嚷。 看她的表情,又很苦惱,皺著眉頭,索性坐在椅子上,撐著頭想起心事來。 我老覺得曬得黑黑的女孩子是沒有腦袋的,怎麼會看了一幅竹子就愁眉苦臉呢?我於是走到那幅畫面前去看了個仔細。 她探頭探腦的叫我:「喂!」 我看她。 她問:「喂!你是不是昨天教訓我的那個人?」 「不敢不敢。」我說:「你會說中文嗎?」 我又來了,「什麼意思?中國人不會講中文?」 「我在美國出世的嘛。學了英文法文,就不會中文。」 「真要命,你聽聽你那英文的口音。」我說。 「別這樣子好不好?」她說:「真是,一直罵人。」 「有什麼事呢?」 「你怎麼知道郎世寧是洋人?」她問。 「這裡誰都知道。」我說:「國民小學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惱的說:「後來我回家一直找資料,把他抖了出來,原來是這麼一個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說:「喂,你是專家嗎?多說點來聽聽。」 「什麼專家,別這麼說。」我說。 她眼睛圓圓的,更加起勁了,一臉不恥下問的樣子。 我不忍心,只好說:「我也不懂呢,你要看這些,先要把中文說好了,要把中文寫好了,才能懂這些畫的奧妙。就像個孩子,不去讀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紅樓夢,怎麼看得懂呢?」 「紅樓夢是什麼?」她楞楞的問。 我的媽。怪可憐的一個女孩子,大概她父母太要望她成龍了,從小叫她受洋教育。她或者看得懂尚保爾沙特的原著,可是不會紅樓夢,做人有什麼味道啊。我頓時對她生了同情之念。 「你在可憐我,是不是?」她看著我,坦率的說。 「你可以慢慢的學。」我淡然的說。 「是的,我買了一大堆書看。我在學國語,我會寫一點字,我在努力。可是你能不能為我解釋幾個問題?」 「畫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她笑,「這我知道,我看過一些西洋藝術品。」 我點點頭,「你要問什麼?」 「什麼叫『鬥彩』?」 「那還不簡單,但凡瓷器上燒的花紋,有黑邊的,就叫鬥彩吧?」給別人一問,我也胡塗了。 記憶上的確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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