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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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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了一切,我一定要走出去,去找到他,去看他一眼。我拿著酒杯,推開了書房門,回到人群裡,一張張臉的找,但是我找不到。 我又不好去問這個女孩子,我頹然的一個人回書房,躲在裡面吃悶酒。 我想,也許他還沒有來,他還沒有來。他有事。但是我一定要等到他回來。是的,我向自己笑了,拿著酒杯,很是得意。我可以在這間書房裡過一輩子,我真可以。 我喝了不少,看了半本紅樓夢。坐在地氈上,頭漸漸沉重,我抬不起眼來。我想我是醉了。我倒在那裡,心裡塞滿了事,很不開心,又很開心,就這樣睡著了。 真要命。 我是被熱毛巾敷醒的。我睜開眼睛,看著那個女孩子扶著我,一臉微笑。我羞得滿臉通紅。 「沒關係。」她笑說:「你喝多了。」 「是的。」我抬起頭了,「對不起,真失禮,什麼時候了?」 「早上四點。」 「唉呀,我的天,舞會散了?」 「散了。」她笑笑。 我衝口而說:「他呢?他回來了嗎?」 「誰?」她問。 「家瀚。」我說:「他大概回來了吧?」 她臉上蒼白起來,「誰?你見了誰?你說什麼?家瀚?」 「沒什麼,沒什麼!」我連忙否認,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問及別人的男朋友,甚至是愛人呢?她當然要不高興的了。 「你見到了誰?見到家瀚?」她拉住了我。 我尷尬起來,她吃醋了。 「不,」我也語無倫次起來,「我知道家瀚是你的男朋友。」 她打斷我:「家瀚不是我的男友,我叫家灎,我是家瀚的妹妹。」 「啊!」我低呼了起來,充滿了希望,啊!我怎麼沒有想到?怎麼沒有想到,這麼說來,一切還不算太遲?不遲就好。我們是鄰居,我還可以向他表表心意。 但是家灎的神色很緊張,她問:「你真看見了家瀚?」 「什麼意思?」我覺得奇怪。「我沒有見到他,但是我看見了他的書房,他的車子,他的屋子——」我大膽的說:「我想見他!」 家灎松了一口氣,看著我,她低下了頭,很久很久,我看得出情形有點不對。她抬起頭來說:「家瀚,家瀚,你永遠見不到他了。他五年前撞了車,死了。」 我像五雷轟頂一樣,「不!」我大聲說。 「是。五年前他二十七歲,最有前途的建築師。坐在朋友的車子裡去聽音樂,回來車子失了事,就是這樣。父母為了這個意外遠遠離開這裡,他的屋子就空下來了,誰也沒有動他的東西,直到我回來,拭去了灰塵,仍然沒有動任何東西。他去聽音樂的那天是下午九點。他坐在書房裡看了一段小說,喝了點酒,朋友來接他,他沒有開車子,惡耗在午夜傳來。」 我幾乎瘋了,我說:「五年前,」我喃喃的自言自語,「五年前,五年前我還沒有畢業,我比他小十歲。」 「是的,」家灎苦笑,「他會喜歡你的,他一直喜歡靜的女孩子,一直沒有女朋友,第一次我見到你,就呆住了,這不是家瀚心目中的女孩子嗎?我把你請了過來,想讓你知道,你們住的那幢房子,是我哥哥設計的。」 我知道,但是太遲了,什麼都有辦法挽救,但是失去的生命…… 我頹喪的靠在真皮沙發上。 天漸漸的亮了。 「現在我住在這間屋子裡,但是我不愛靜,這裡交通又不方便,我想我就要搬走了!」她歎一口氣,「我覺得大家都不肯承認家瀚已經不在了。像今天,我老覺得他在我們中間——通常碰見這種舞會,他是肯參加的,不過老是皺著眉頭,坐在一角不出聲,偶然笑笑。今天我發誓他回來過。」 我淒慘的聽著。 家灎說:「不要說我神經不正常,那天晚上音樂會的票子,是我去訂的。我從來沒有停止後悔過。」 忽然之間,我想回家了。我真正的家,不是隔壁的家。我要回去了,回去看看父親,以免將來想見他還見不到,空恨自己。忽然之間,我覺得夢想是無法達到的,得到了,再失去,只有更難受,天下有什麼如意的事! 我看了案頭的那張照片一眼,再一眼,再一眼。 我是永遠見不到我的鄰居了。 我回家,睡了一覺,養足精神,就開始收拾我的行李。 阿佳不捨得我走,她說:「小姐啊,你走了我就太靜了。」我只是笑了笑,安慰她幾句。 我搬出去的那一天,家灎也在收拾東西,她的女傭人將書房的窗簾拉好,我瞥了一眼,老實說,我也相信家瀚會回來的,一個瘦長個子的年輕人,學問性情都好,不大笑,聲音是柔和的,穿著長袖子襯衫,縫工考究的衣服,他是會回來的。 但是我要走了,終久不能在這裡逃避一生一世。 但是啊我的鄰居。 我黯淡的想,我的鄰居,我並沒有見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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