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戀後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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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坐著一個時髦的女郎,穿一套價值千金的細麻衣裳,頭髮在一邊斜下來,擋住半邊臉,每次吃叉上的食物,都要輕輕撥開頭髮。 真辛苦。 還是那個醉女可愛,憨態可掬,率性而為,不開心就是不開心,有牢騷就發牢騷。 吃完我付賬,那個女孩子側著頭看著我,我也看她,向她微笑,純粹是禮貌,不過在大城市裡笑得太多也不好,人家會誤會。 在門口撞到一個人,對方「啊喲」一聲,手袋掉在地上,我幫她拾起來,一抬頭,看清楚她的面孔,輪到我「啊呀」地叫起來。 她茫然地看著我,眯著眼,不是患近視那種眯眼,而是像有陽光走進她眼睛去那種眯法。 我溫和的笑,「你不記得我?」 她搖搖頭。 「我們見過好多次了。」我說。 她可愛的聳聳肩。這是她難得的清醒時刻,我要把握。 「我們還跳過舞。」我又說。 「是不是在我喝醉的時候?」她率直地問。 我沒想到她會毫不諱言地提到這一點。 我連忙說:「是。」 她臉頰忽然緋紅,傻笑起來。 我輕輕挽起她的手,「來,過來,我陪你吃午餐。」 「我不是來吃飯,我來找人。」她說。 「我等你。」 我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她找的人,原來就是坐在我隔壁的時髦小姐。 開頭我以為兩個漂亮的女人約在一起是平常事,大抵是談談誰家的時裝好,哪裡的珠寶夠勁之類。才五分鐘,就知道這不是個普通的約會。 她們在開談判,她要求那時髦女郎退出三角關係。 「我要你離開他。」 「不行。」 「我是他妻子,沒法子,你為什麼甘心做他情婦?」 「那是你的想法,我認為他已不愛你。」 「他也不愛你,他根本誰都不愛,只愛他自己。」 「你呢?你除了愛酒瓶,還愛什麼?」 我很震驚,沒想到兩個斯文美貌的女人,說話像比劍,利刃下割痕至深,血肉橫飛。 「那是我的事。」 「你如果有志氣,就該離開他,把酒戒掉。」 「哈哈哈,你倒為我好。」 「我們不必再談了,再說下去也是沒結果。」 「他遲下也會拋棄你,我就是你的前身。」 「你放心,我會照顧自己?」那時髦女郎站起來離去。 她呆在那裡。我為她難過,我靜靜搬到她對面坐。 「放手。」我輕輕說。 她垂下雙眼。 「優雅地結束一段關係是很重要的。」我再提醒她。 「說時容易做時難。」她苦笑。 「城裡的公子哥兒多著呢。」我說。 「我從來沒有看過別的男人。」她沮喪的說:「十年苦戀,沒想到有這種結局。」 「種瓜得瓜,」我取笑她,「種苦瓜得苦瓜。」 她澀笑。 「他恃著嬌生慣養,要什麼有什麼吧?」 她萬分詫異地抬起頭來,「不,你在什麼地方聽來的傳言?他沒有錢,他是個詩人,沒有工作,一直很窮,當初我父母反對得激烈,就因為他不能養家。」 我傻掉。有沒有聽錯?那麼多標緻的女人為詩人爭風?我得馬上回家看報紙查黃頁找詩社加入。 「也許父母是對的……我被他們趕過出來,後來父親去世,母親才叫我回去,我們終於結了婚,嫁妝太過豐盛,引起他不快…對不起,我說得一團一團。」 太出乎我意料之外,原來事實剛剛相反。 我瞪著眼睛。 「我甚至叫傭人司機叫我太太,不要叫小姐,以便顧全他的自尊心,但是沒有用。」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不知說些什麼。 她揚手叫侍者過來,吩咐要酒。 才下午兩點半,就開始喝。 「你說得對,盡力之後,就該放手。」她喃喃低語。 我打電話回公司告假。 她捧著酒杯,忽然問我:「你是誰?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一個朋友。」 「真的……朋友?」 「你有許多朋友,陸醫生也是其中一位。」我說:「事情不會太壞,不必抱牢酒瓶。」 她憨笑,「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輕脆稚氣的聲音故作豪放。 我笑出來,「誰教你背會這些?」 大約念中學就戀愛了,十年也難不倒她,至今不過二十六七。 「我們是中學同學,十多歲便鬧戀愛,父親把我送出去讀書好避開他,但是我偷回來好幾次,根本沒念成大學。」 我說:「這是前世的事,我看過一本叫《尋夢》的小說,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糾纏完全由於前世的因果。」 她搖搖頭,表示不明白。 我說:「緣份到盡頭,你自然會得忽然醒覺,魔咒解除,你會問你自己:怎麼攪的?我會為這個人哭?像一場夢一樣。」 她喝幹了一杯,再叫酒。 「酒會浸死你。」我氣。 「真的?真的會完全忘記?」她問我:「那多可怕,我情願刻骨銘心一輩子,也勝過空白一片。」 天底下原來真有這種瞎浪漫的人。 「來,我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家,空湯湯什麼都沒有。」她說。 「家裡有他的詩集,」我哄她,「別又醉倒在這裡。」 她笑:「胡說!他的詩從來沒有結過集。」 我說:「那你為人為到底,為他整理詩篇,編成詩集。」 「不,他不肯。」她搖搖頭,「他要靠他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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