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戀後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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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羡慕瀟酒不羈,不顧一切糟塌自身的人。像這個女郎,說躺下就躺下,沒有明天,不畏人言。 我因決定正式過一種保守自在卑微愉快的生活,故此特別嚮往暫短流星般淒麗的悲劇。我不敢參予,但樂意觀賞。 當我們再度相逢,我如遇知己般迎上去,也是意料中事。 她不認識我,自然。 當時她坐在一桌紳士淑女間,盛裝,仍然穿黑色,烏黑頭髮上束一綰鐵石梳。 誰是她配偶呢?我張望,不能肯定。 我向我女伴,「那邊的人,你認識嗎?」 她轉頭看。「我只認得右邊第三個男士,他姓陸,是位牙醫生。」 「那穿黑的小姐,是他妻子?」 「不是,陸醫生還未結婚。」 轉眼間,姓陸的牙醫邀請她跳舞。我同女伴說:「你眼睛化粽彷佛糊掉了。」 她飛進洗手間去重整儀容,我則下舞池。 我向陸醫生的肩膀拍一拍,向他借舞伴,他愕然,不得不退下。 那女郎抬起頭來,眯著眼睛朝我看來,那媚態令人震湯,但一眼便看得出來,她已經喝了許多。 「你好。」我說。 「你是誰?」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你是否記得我是誰?」 她忽然笑起來,如花枝亂顫,「記得你?記得你?」 我不明白她為何會笑得這樣,不禁愕然。 隨即她悲哀的說:「你又會記得我嗎?」 情緒轉得如此的快,一定又醉了,不過還不致倒在地上。 兩度相逢,都是這個樣子,我很惆悵,看樣子要她記得我,還真不是容易的事。 陸醫生在我身後說:「她喝多了一點,我們想送她回去。」 我只得把她的手交回給他。 那女郎雙目向前直視,充滿淚光。她沒有清醒,心中不知還有什麼夢魘阻滯。 我依依不捨回到自己座位上,女伴還沒有自女洗手間出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女人一進去理妝,像進入侯門深似海。 終於她回來了,臉上紅是紅,白是白,非常光鮮。 我說:「我已經付了賬,我們出去走走。」 因為我看到陸醫生把她扶著送出去。 我急隨在尾後。 還是那輛黑色的大事,司機認得我,朝我點點頭。 司機看到她,連忙下車來扶,一邊搖著頭。 我說:「又醉了。」 陸醫生不疑有他,以為是我亦是她的朋友,喃喃說:「這樣下去,我擔保你遲早會醉死。」 「沒有人同她一起來?」我問。 陸醫生冷笑一聲,「追了十年才追到手,一下子把她當秋天之扇子。」 我站在行人道上,看看車子開走,不知後地,心中有份難以形容的淒涼。 陸醫生朝我說再見,離去。 女伴問:「你們說些什麼?」 「沒什麼。」我說:「他說有空一道吃頓飯。」 我把她送回去。 故事已漸漸有了輪廓。 有人追求美女十年之久,到手之後,也就視為平常,扔在家中,使她不愉快,成為酒徒。 她大約是愛他的吧,否則何不離開他,這麼年輕這麼美麗的女人,沒有能力找生活也不打緊,很快就會有更好的男人會得把她接收過去。 由此可知是感情累事,弄得這樣憔悴。 我很悵惘,而雨還是不停。 我仍然不知道她花落誰家,不過那些人家的公子哥兒也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愛玩愛出鋒頭,穿得好吃得好,都很風流瀟酒。 與他們在一起,不必打天下,不必看老闆眉頭眼額,沒有精神包袱,因此他們是快樂的人,這種志高氣昂很快感染與他們接近的人,女孩子愛巴結公子哥兒,倒不是純為了萬惡的金錢,也許只是看膩了小職員的愁眉苦惱,滿腹牢騷。追求快樂,有什麼不對呢。 於是她嫁了他。之後發生的事,失去控制,又是另外一筆賬了。 而我,我又扮演什麼角色?貴妃醉酒的時候,不知高力士有否在一旁扶住嬌軀。高力士!多窩囊。 我笑起來,看看鬧鐘,已是清晨四時許,這種時刻很難再度入睡。 這幾天我是最早返回公司的,自己用力推開那度虛掩的鐵閘,倒茶的阿伯向我投來訝異的目光。在家坐更寂寞,不如早些回來看報紙。 麵筋似的大雨傾盤而下,把茫茫大地洗得乾乾淨淨,難為了忽忽趕路的學子。 我立在窗口抽煙,房間很靜,一顆心也很靜,許久沒有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一起一伏,跟野獸有什麼分別? 就快三十歲的人了,女伴眾多,內心寂寞,靠在窗口看雨中的都市,一邊吸煙,多麼浪漫,可惜不為人知。女孩子們也日漸粗心,看不見男人細緻的一面。 已經很久很久沒去跳舞了。只渴望與一個知情識趣,有幽默感大方的、豪爽的女子暢談一個夜晚,不必接吻擁抱,只圖心靈交通。 每個人都有陰私的一面,不輕易露出來,但希望有知音人來自動發掘。 我手上戴著一隻金色米奇老鼠表已有多年,因不是七彩的,並不那麼顯眼,跟那麼多女伴出去,從來沒人發現,整個晚上,她們所關心的,不外是我年薪若干,父母是否同我住,我會不會戒掉抽煙這個惡習等等。 我聽見自己呐喊!愛我,愛我本人,請像我母親般愛我,不計條件。 然而這已是個條件世界。 這件事是沒有可能的了。 這雨到中午也不了了之。地上雪青,一切污垢都沖下陰溝。 我獨自踱下樓去吃簡單的午餐,我不大挑剔,通常選易入口的食物,像沙拉、漢堡包之類的東西。但我計較吃的環境,地方一定要乾淨,給我鋪上臺布,給我銀的餐具,在沒有打仗的時候,我不打算用十隻手指抓食物來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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