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連環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三 |
|
老區想笑,但是笑這個表情十分複雜,由七十多條以上臉部肌肉組成,他力不從心,連環與湘芹只看見他歪了歪一邊嘴角。 連環蹲下來,「你還是休息吧,明天要勞駕你呢。」 老區顫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證婚人。」 連環點點頭,「我們決定在此地結婚,省時省力,簡單莊嚴。」 老區不住頷首。 湘芹沒有出聲,中國女子三千年來的習俗:不說不,就是說好。 「我同醫生商量,希望他不會罵我們。」 老區說:「我,我與他講。」 他倆獨處時,湘芹問:「你是幾時決定的?」 「今日。」 起床時才記起一件替換衣裳都不曾帶來,剛在躊躇,發覺床頭整整齊齊放著新簇簇的內衣襯衫襪子,分明是湘芹上街買的。 他在那一秒鐘決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鬍鬚清清爽爽趕到醫院邀老區做證婚人。 院方開頭不肯應允,終於在五天之後,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鐘,讓他完成心願。 禮服與指環都是現買的,但是一點不馬虎。湘芹的辦事能力高,談笑間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當日他們把好消息通知雙方家長,並由他們出面,在報上刊登一段小小啟事。 過數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錦還鄉。 她找到一隻精緻的銀相架,把結婚證書鑲好,小心翼翼放進手提行李裡。 她語氣一點不似說笑,「這是所有為人妻者之法寶,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護身。」 連環搖著頭笑。 與老區道別時,湘芹蹲在他的輪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來同我們住。」 老區淚盈於睫。 「我們一有空就來看你。」 「有了小孩就難有空閒。」 「我們會一起來。」連環簡單地應允病人。 連他自己都奇怪,講話會這樣斬釘截鐵,充滿說服力。 終於回到家了。 連氏夫歸興奮過後,又似有點心事,欲語還休,老連終於趁湘芹在廚房幫忙,悄悄把連環拉至一角,低聲說:「香家又有大新聞你可知道?」 連環低頭不語。 「大小姐同徐少爺分開了,滿市都謠傳徐少爺會同二小姐結婚,這成什麼體統。」 連環笑了一笑。 「連環,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們多好,我們人微力薄,竟一點幫不上忙。」 想了很久,連環才說:「父親,結婚與離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麼話。」老連雙眼瞪得似銀鈴。 連環連忙補充,「對他們來說,不玩這種遊戲,時間無法消磨。」 老連想一想,雖尚覺不妥,卻不再說什麼。 婚後生活尚算愉快,見面的時間並不很多,即使早回來,兩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寫新聞往往到深夜,電動打字機輕輕地軋軋軋,有時連環替湘芹做咖啡,有時湘芹幫連環調杯威士忌。 四周圍的鄰居都認識了林湘芹,也都喜歡她。 生活非常非常靜,連環心知不對,暗懷隱憂,世上沒有多少人有此福氣長享安寧生活。 週末他們在園子散步,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禁注視良久。 小女孩正與比她大若干歲的男孩玩耍,忽然間被開罪了,生氣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堅持半晌,終於讓步,俯首低聲下氣,哄得她回心轉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湘芹的心一動,「她像一個我們認識的人。」 連環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可是偏偏說:「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湘芹已被觸動心事,猛地轉過頭,全神貫注地看著連環。 連環坦然無懼,雙手插在口袋裡,「那份遺產已經以鄧玉貞女士名義捐到大學作為獎學金。」 湘芹總算低下頭,「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我怕你還不明白。」 「怕,你為什麼要怕?」 湘芹說對了,心底深處,連環的確有點怕湘芹,怕她拆穿他,怕她點破他。 「湘芹,與你說話漸漸不易,動輒得罪。」 「你不覺得其中蹺蹊嗎?」 「有什麼不對,我去擺平它。」 「連環,別裝糊塗,你認為那個人真會放過我們?」她臉上閃過一絲懼色。 「你在說誰呀。」 湘芹抬起頭想半天,「或許她已找到替身,或許她已完全忘記我們。」 「要人忘記我們,倒是有一個很簡易的方法。」 「呵?」湘芹動容。 連環注視她,「我們得先忘記人家。」 湘芹慚愧地看著連環,「你說得對,我不應對她念念不忘。」 「你不忘記她,她就一直跟著你。」 湘芹喃喃說:「是。」 她低下頭,細細咀嚼連環那番話。 連環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施家的小女孩,他開始迷茫,原來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勢與表情都有相似之處,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而連環小時候所遇見的那朵玫瑰,原來與整個花圃裡成千上萬的玫瑰,沒有什麼不同。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只聽得湘芹說:「這一對大了不曉得會不會在一起。」 連環忽然以過來人的身份回答:「分開也不要緊,永遠是段美好的回憶,」他存心討好湘芹,「不是每個人可以像我同你這樣,自幼結識,又獲善終。」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