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連環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
下飛機出海關立刻叫部車子直赴醫院。 休息室中只見湘芹雙目紅腫呆呆地坐著。不見多時,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實了。 一見連環,她忙不迭站起來,渾忘前嫌,眼淚直流下來,連環前去擁抱她。 一時連環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實在太多,面孔擱在湘芹肩上,不願抬起頭來。 「兩位都到齊了。」 湘芹連忙介紹:「這位是主診醫生。」 「老區怎麼樣?」 「請跟我來。」 連環哀告地看著湘芹,不敢走進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說:「他能說話,腦血管栓塞,中風,左邊身子癱瘓。」 連環真想找個牆角蹲下痛哭,這個好人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氣,跟醫生進去。 老區躺病床上,連環過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區笑一笑,張嘴說話,連環把耳朵趨過去,只聽得老區輕不可聞地說:「茶摩架……」 連環忙不迭點頭。 「……目多點時間給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尋煩惱。」 連環不住點頭,另一隻手掩住臉,怕病人看見他的眼淚。 醫生示意他出去。 連環輕輕拍拍老區的手,只見老區滿意地閉上雙目。 醫生叫連環到休息室坐下。 「區先生沒有子女妻室……」說到這裡,連最慣於說這一套的醫生都覺詞窮,歎口氣,去斟蒸餾水喝,真正沒有一項容易的職業。 連環與湘芹神情萎靡地靠著坐。 湘芹比連環早一日到,老區還不能說話,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寫:湘芹,聰明人,無謂爭意氣。 湘芹看了,用臉伏在他胸前痛哭,看護把她拉開。 多月緊繃著的神經忽然松下來,湘芹一時無法控制自己,沒停過哭泣。 醫生過來,「你倆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鮮空氣。」 連環點點頭,扶起湘芹。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層雪,湘芹穿著厚厚男裝長大衣,圍著條手織圍巾,臉容哀傷,比往日又小樣一點。 他們拂開長凳上積雪,雙雙坐下。 連環問:「老區會痊癒嗎?」 「即使暫時無恙也要坐輪椅。」 過許久許久,連環又問:「你呢,你好嗎?」 湘芹答:「還過得去,我升了職,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癒。」 湘芹抬起頭來,不置信地看著連環,連環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平氣和的連環,連本來最最突出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不羈都消失無蹤,湘芹呆呆地看著他良久,放下心來,輕歎一聲,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她輕輕說:「我有一個做法庭新聞的朋友,他說,香寶珊已入稟法庭單方面申請離婚。」 連環只簡單地答:「香家不搞這種新聞過不了日子。」 這次純屬運氣,本來哪裡有這樣容易瞞過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經累了,又為老區傷心,根本不設防,聽到連環的陳辭,忽然願意相信。 連環又過了一關。 「我覺得很感動,老區病得這樣厲害了,還記住我們兩個小朋友。」 連環不語,湘芹與老區一直有聯絡,老區自然知道他們分開的事。 「我們回去聽醫生說什麼,對,我有間酒店房間,你可以來休息,多久沒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紀。」 連環想一想,「差不多,你不聲不響離開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說:「你也並沒有浪費時間呀,大概天天都得對著鏡子練這些俏皮話。」 「只要派得上用場,練壞了氣也是值得的。」 連環伸出手臂,把湘芹摟在懷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腫,驟看可愛得像無錫大阿福。連環十分滿意,她將會是一張最堅固的錨。 與醫生談了一個下午,瞭解到老區餘生,不論還有多久,都得坐在輪椅上度過。他們約好第二天再來探訪。 醫生說,世上有兩種病人,一種想痊癒,另一種不想,努力想好起來的不一定成功,但放棄的必然能夠得償所願。 老區是前者,他們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間,連環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來,和衣連鞋倒在床上,眼皮膠著,頂不開,湘芹在他身邊說些什麼,只餘一連串模糊響音,真的精疲力盡,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夢鄉。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連環鼓其餘力,大著舌頭,含糊地說:「明天我們即去註冊結婚。」 然後就睡著了,奇怪,一個夢都沒有,靜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沒有醒來,錯過探訪老區的時間。 湘芹沒有等他,獨自先去醫院。 老區的情況比前一天有很大的進步。 他對湘芹說:「現在你可認識一個半邊人了。」 湘芹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你為什麼沒生子女?」 「你不是以為有兒有女就有人推著輪椅服侍我壽終正寢吧,荒謬。」 湘芹無言。 「別擔心,我有節蓄,可聘請特別看護照顧餘生。」 「我會常常來看你。」 「連小子呢,他是比較沒心肝的那個。」本來有,給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連環出現,「一轉背就說我壞話,真不像個長輩。」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