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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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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的亮光反射到香寶珊的雙目裡去,使她兩隻眼睛看上去凶光綻露,虎視眈眈,似隨時會撲向獵物。 連環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這與當年的香權賜有什麼不同?若干年前,香寶珊的父親也是這樣自虐虐人,毀滅整個家庭。 只見樓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雙臂,熟膩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臉,凝視他,用輕化的語氣說:「這上下你該抵達倫敦了。」 屏風「格」地響了一聲,連環開頭以為是香寶珊顫抖的身子不著意推動了它,然而發覺顫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香寶珊才不會震驚,這一幕她肯定已經看過多次,連環才害怕驚惶,感覺猶如胸中刺進一把利刀,一時不覺痛,但心房即死。 徐可立沒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香紫珊走過去,「你已經站在我這邊了,是不是?」 「你還要問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來。 她穿著玫瑰紫顏色的衣裳,仰起臉,只覺得相映之下,皮膚更如雪一樣白。 「還能抵賴嗎,明天要簽合約了。」 香紫珊笑,過一會兒,她低低說:「我一早同你說過,徐可立,你終於會屬於我。」 徐可立沒有言語。 他自斟自飲,過了一會兒,才說:「連環那一份,你取到手沒有?」 連環低著頭,即使聽到自己的名字,也已無意外。 香紫珊當下回答:「連環那邊絕無問題。」 徐可立鄭重地說:「一貫以來,我們的錯誤是低估了連環。」 香紫珊轉過頭來,「連環不礙事,連環會聽我的話。」 連環在屏風後面,忽然抬起了頭,誰說不是,在阿紫面前,他幾時都似一隻哈巴狗。 徐可立說:「這一下你應該滿意了,我出賣了至親的人,來換取你的歡心。」 「不,」香紫珊聲音很溫柔,「你出賣香寶珊,是為著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來你同她的關係已經很動搖,與其她聯合我對付你,不如你聯合我對付她。」 徐可立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發覺你不是我想像中那麼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來你同我、我同她都沒有分別,我們活該糾纏在一起。」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說:「既然你已掃盡所有的興,可以走了嗎?」 「走,怎麼不走,」香紫珊站起來,「姐姐當年怎樣把我自大屋趕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樣地趕她走。」 徐可立不耐煩地拉開門,香紫珊跟著走出去,順手關了燈。 他們離開之後,連環與香寶珊動都沒有動。 引擎聲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們仍然站在屏風之後。 剛才一幕多麼像話劇中那種精彩的獨幕劇,男女主角鮮明的扮相,加上玲瓏剔透的說白,暴露出駭人的陰謀。 香紫珊終於奪到一切:家庭,地位,還有徐可立。 檀香木的幽香越來越濃。 香寶珊先推開屏風,這次,由她開亮了燈。 她斟出酒來,遞給連環。 挪揄他:「你還會不會聽香紫珊的話?」 連環不出聲,他一向遷就忍耐女性,這次香寶珊受的傷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願意,你們三個人就可聯合起來對付我,把我驅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張王牌。」 連環喝乾杯中的酒,站起來,向香寶珊欠欠身,「我不是撲克牌,我是一個人,對不起,我要走了,謝謝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連環不抱怨任何人。 香寶珊追上去說:「她不愛你,她從來沒有愛過你。」 連環沒有回答。 「司機還沒有來,你很難步行回市區。」 連環忽然回頭,看著香家的大小姐。 香寶珊見連環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會做出一些什麼驚人的事來,不由得退後兩步,自小到大,她都覺得他是一個粗人,有求於他,才不得不與虎謀皮。 但忽然連環對著香寶珊笑了。 他獨自開步向市區走去。 天已經濛濛亮,走了一段路,寒風撲面而來,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輛載滿蔬果的貨車徐徐而來,連環向之招手,它停下來義載陌生人。 司機居然是一位中年婦女。 她問連環,「去哪裡?我只開到地車總站。」 連環答:「那已經很好。」 他跳上車去,道謝,坐穩。 貨車搖搖晃晃駛往市區,女司機看他一眼,關心地問:「你沒有事吧,臉色那麼差,像生病。」 連環不由自主抬起頭望向倒後鏡,看到自己的臉,非常訝異,怎麼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著一隻鐵灰色的面具,他嘗試去將面具剝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臉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麼會是這樣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開玩笑,連環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層土色抹掉。 女司機同情地對他說:「你要看醫生呵。」 連環頹然低頭,沒有人幫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車子駛到地車站停下來。 連環幾經轉折,才回到宿舍,換上乾淨衣褲,趕去上課。 說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資質略差的學生重複向他提問題,他都可以不嫌其煩,細細作答,舉了一個又一個例題。 其中一位女同學感激得淚盈於睫。 連環並不覺得累,睡眠不足,理應急躁不安,他卻異常平和。 下課之後回到房間,他斟出冰凍啤酒,靜靜坐在大沙發內聽音樂。長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戲聲,哈哈哈哈,可愛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連環只要聽到他們的笑聲,便覺得快活鬆弛,安然盹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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