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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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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二樓一隻沒有玻璃的窗前傷神。 半晌阿紫轉過身子來說:「這裡,這裡是我父親當年擊傷我母親之處。」 連環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樓梯,向小徑跑去,抬頭看那棵她攀爬過無數次的橡樹,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從前那麼高大了。」 連環一直跟在她身後。 「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塊大石上,連環看著她,臉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問連環:「你有沒有回來過?」 連環搖搖頭。 她長長歎口氣,站起來,忽然又捂低身子。 連環知有事,忙過去察看,只見阿紫右足踩進一塊碎玻璃中,細長傷口流血。 連環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醫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連環才明白她為什麼笑。 他嘆息一聲,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車。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霧。 天空陰暗下來,一團一團濃霧自大而降,積聚在地下,連環每邁一步,便踢開一些霧氣。 他好不納悶,大宅雖在山上,卻在霧線之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霧。 今日這景象太特別。 他背著香紫珊,四周杳無一人,更覺渺茫,像是進人另外一個空間,永遠回不到人世間。 他還是回家去了,但已經是深夜。 連環不覺得累,電話鈴一響,他便去接聽。 湘芹的聲音問:「連環,你在什麼地方?」 連環不出聲,這是他良知的聲音,他把頭靠在牆上,落下淚來。 「連環,講話呀,發生什麼事,要不要我過來?」 連環到這一刹那才明白為何湘芹要說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見。」他竟放下電話,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貼著牆壁,在黑暗中,一直維持那個姿勢,整個下午所發生的事在他腦海中來回奔馳,映象漸漸跳躍出來,在小小睡房瞪著他看。 那個焦黃的骷髏人忽然自輪椅上爬起來向連環招手,連環還沒來得及走過去,他已經變了樣子,他變成了香權賜,輕輕對連環說:「你可知道愛一個人,比那人愛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連環大聲喊:「你為什麼不能愛別人,去愛別人呀。」叫出來之後,才發覺這番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只見香權賜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來,又換了一個樣子,他變成美豔的鄧玉貞。 連環揮舞著雙手想驅逐她,但是她無處不在,閉上雙眼也沒有用,只聽得她顫聲說:「那紅色車子的主人,終於離棄了我。」 連環支持不住,慢慢蹲下來,問道:「你們家的事,為什麼要纏住我?」 「連環,連環。」清脆的叫聲,「連環我們永遠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見的阿紫只有幾歲大,她笑著說:「是你自己闖到我們的世界來,戀戀不捨,不肯離開,你怪得了誰。」說著她指一指他,然後啪啪啪鼓起掌來。 連環嗚咽一聲,坐到地上。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有人開鎖匙進來。 那人一聲不響,走到連環身邊,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發躺下。 連環渾身是汗,似被噩夢魔著一樣。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守在他身邊,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見他已經穩定下來,剛想走,電話響起,湘芹當然沒有去聽,它自有錄音設備,果然,她聽到對方說:「我是徐可立,連環,請從速與我聯絡,」說到這裡他停一停,「你已見過她們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頭,靈光一閃,什麼都明白了。 這時徐可立輕輕籲出一口氣,掛斷電話。 湘芹看著憩睡的連環,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可憐的人,他已被她操縱這許多年,看樣子還要心甘情願持續下去。 這個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無可忍地站起來,突然發覺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寫照嗎:忠誠地侍候一角,待對方稍微有空檔時與她說兩句話消遣幾個下午。 她比連環更慘,她更是奴隸的奴隸。 當下湘芹心中不曉得是什麼滋味,竟是呆了。 她浪費了這些時候!她為專門替別人填空檔的人填了空檔。 連環在沙發上轉了一個身。 湘芹心灰意冷,他也許一輩子忘不了那個人,那不管她的事,但是林湘芹總可以設法忘記連環這具行屍走肉。 她輕輕打開大門離去。 連環聽見門聲,脫口問:「阿紫?」 睜開眼睛,才發覺躺在他自己擁有的大學員工宿舍裡,窗外也沒有那棵橡樹。 依稀好似有人來過,也許只是清潔女工,他掙扎起來,聽到徐可立的留言。 連環沖出濃濃咖啡灌下。 他不是沒有想過,他從頭到尾是自由身。他並不欠香氏任何人任何債項,禮貌一點,他大可以跑到徐可立面前,說一聲「不關我事」,冷漠一點,他根本可以不理會這個電話。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要過。 喝光整壺咖啡,連環鎮定下來,他出門去上課。 講不到幾句,他已經發覺無法集中精神,派下講義,躲到圖書館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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