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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連環取笑她:「我還以為你一點也不愛父親。」

  阿紫毫無猶疑地答:「我恨他。」

  但是對他們父女來說,愛與恨的界限並不分明,渾飩一片。

  第二天一早,連環聽得母親抱怨,「老連,把電話號碼改一改行不行,最近從早到晚都有人拔無頭神秘電話來煩擾。」

  「會不會是女孩子找連環?」

  「只得一位林湘芹罷了,」連嫂的精神來了,「這個女孩子沒話講,大方穩重,又自小看到大,簡直沒有一絲缺點。」

  老連認同,「確是個端莊可愛的少女。」

  「可是連環懶洋洋似不懂抓住機會。」

  「這些事是註定的,你不用著急。」

  連環等在電話旁邊,一響,馬上接過。

  他不顧對方是否願意說話,便輕輕說:「醫生會盡力控制病情。」

  那邊過一會兒放下聽筒。

  連嫂問:「誰?」

  連環答:「同學提我帶筆記。」

  又是除夕,連嫂忙著為兩個家庭準備過年,工夫做到十足,卻搞不起氣氛。

  沒有人想過年,也沒有覺得過年有什麼重要。

  滿桌菜肴擺出來,只略拔動兩下,一聽見門鈴,立刻跳起來去開門給醫生或律師。

  香紫珊向徐可立央求:「讓我陪陪父親。」

  徐可立猶疑,「他不想見你。」

  香紫珊推開徐可立,卻被香寶珊拉住,「不准你去刺激他。」

  「他也是我的父親。」

  香紫珊推開房門進去,徐可立與香寶珊尾隨,阿紫走近。

  香權賜緩緩轉過頭來,渾濁的雙目良久才對準焦點,輕輕說:「你來了。」語氣無限盼望。

  徐可立馬上知道他認錯了人,阿紫卻以為父親牽記她,前去握住他的手。

  香權賜看著她良久,忽然醒覺,拂開阿紫的手,「是你,走開。」

  「父親——」

  「走開,」香權賜喘著氣,瘦癟的臉上泛起厭惡的神色來。

  香寶珊連忙拉開阿紫。

  只聽得香權賜的聲音說:「你不是我的孩子。」

  房間裡三個年輕人同時呆住,面面相覷。

  這時區律師與醫生一起趕到,示意孩子們出去。

  阿紫臉色蒼白,把徐可立帶至一角,「父親為什麼說我不是他的孩子?」

  徐可立見她一額汗,十分不忍,「你太頑劣,香先生氣頭上不上說過一次你不像香家女兒。」

  「不,這次他的意思不同。」

  「你不要無中生有。」

  香寶珊在一邊冷冷看著她,阿紫忽然忍受不了姐姐的目光,想逃出去。

  區律師匆匆出來,「可立,快去把連環找來,香先生有事問他。」

  徐可立立刻去辦事。

  區律師見到香寶珊淚盈於睫,香紫珊臉色煞白,不禁安慰她們:「不怕不怕……」說了兩句,只覺空洞,自動停止,歎了口氣。

  徐可立回來說:「連環馬上到。」

  香寶珊悄悄問徐可立:「父親為什麼傳一個僕人的兒子?」

  徐可立用目光制止她。

  連環來了,還穿著大學堂白衣白褲制服,他低頭疾走,目光沒有與任何人接觸。

  樓下的傭人們見到他,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待他走近,又即時肅靜回避。

  連環都不加以理會。

  徐可立陪他走進香權賜的書房。

  連環靜靜地坐下,滿心悲哀,低著頭握緊雙手。

  香權賜雖然斜斜地坐在安樂椅上,連環卻覺得他是被看護擺在座位上,他頸項與手足俱已鬆軟,好比被人棄置的一具提線木偶。

  他動了一動。

  徐可立趨向前去,「香先生,我先出去一會兒。」

  香權賜揮揮手,示意他留下。

  連環漸漸習慣室內幽暗光線,他目光只逗留在香氏身上一會兒,便緩緩垂首,不忍心細究。

  他外型已經不大像一個人,皮膚乾黑,戴一頂帽子,遮住稀疏的頭髮,雙目深陷,聲線模糊。

  他開口了,講的話叫兩個年輕人訝異。

  聲音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他說的竟是:「你們可曉得愛一個人,比那個人愛你為多,應該怎麼做。」

  徐可立莫名其妙,驚愕地看著他的恩師。

  連環卻猛然抬頭,深感震盪。

  香權賜似看到他倆不同的反應,顫抖地舉起手,指著連環,「你說說看。」

  徐可立大奇,這愣小子不可能懂得如此深奧的問題。

  可是連環日來已想得非常透徹,他微微一笑,輕輕答:「我不會讓她知道。」

  香權賜如有頓悟,喃喃地重複:「不讓她知道。」

  連環又說:「她永遠毋需知道,這純粹是我的事。」

  香權賜如醒醐灌頂,伸出手來抓住連環,悲哀地問:「我知道得太多?」

  徐可立皺起眉頭,用神聆聽,仍然弄不懂兩人在打什麼啞謎。

  只見連環點點頭。

  過一會兒香權賜又問:「連環,你到底有沒有見過那輛紅色的跑車?」

  除對香權賜之外,連環從來沒有說過謊,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答:「沒有。」

  香權賜苦笑,「老老實實回答我。」

  「沒有,」連環按住他的手,「從來沒有。」

  香權賜得不到正確的答案,反而安樂了,他說:「連環,很好,你保護香家真的護到底,我會重重報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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