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可人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他卻說:「你放心,電梯一下子就會被修好。」

  我諷刺的問:「不是你蓄意破壞的嗎?」

  他又沉默很久,然後說:「你對我那麼壞,不外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你。」

  我語塞。

  「什麼都賴我好了,在你心底,你也懷疑車子是我弄壞的吧?」

  「反正最近什麼倒黴的事都與你有關。」我說。

  「我確是一個倒黴的人。」

  「何苦拉我落水?」

  「找替身。」

  「你少幽默。」我又生氣。

  「真的,看上去你是個豪邁的、知情識趣的女性,會得開解朋友,誰知你吝嗇感情。」他故意說得充滿文藝腔,一聽就知道是說笑。

  我鬆弛一點。他真不是個討厭的人。

  「這裡不夠空氣。」

  「夠的,你放心,半小時就把我們救出去,你要好好利用這三十分鐘,要罵要打,都隨便你。」他歎口氣。

  「老鄭,你至要緊修身,修身後就齊家。你看你現在,一個老妻還擺不平。」

  我不知道他面色有無劇變,黑暗中看不出來。

  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吸一支煙?」

  「可以。」

  他點著香煙。黑暗中一點火星。

  幼時父親喜在飯後帶我出去溜達,告訴我這個故事:一群人流落在橡皮救生艇上,純靠吸煙者的一點火星在黑暗中被拯救人員的望遠鏡看到獲救……父親不是一個說故事的好手,但我還是深愛他。在黑暗中我想遠了。

  老鄭說:「人總是對他人的痛苦視若無睹,尤其是感情糾紛的痛苦,總被認為是小題大做,無病呻吟。」

  我回答:「老鄭,一宗管一宗,離了婚再去追女孩子,比較容易應付。」

  「聽你說來,仿佛是老手。」

  「老鄭,你妻子蠻可憐,你也有責任。」

  他吸完一支煙。這時我的夜光錶發揮最大的功用,時間已過去廿分鐘,並沒有人來搭救我們。

  我大聲叫起來,「救人哪!救人。」用力擂著電梯門。

  出了一身大汗。

  老鄭說:「嚇我一大跳,別衝動。」

  我懊惱說:「再不打開這扇門,人家會以為我倆做過不可告人之事。」

  老鄭笑。

  「老鄭,我與珍妮受傷的事同你們兩夫妻真的無關?」

  「你想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兩人都手無縛雞之力。」

  「有沒有指使小癟三去做?」

  「警方已加緊查緝這件事,不久便可以水落石出,你不必胡思亂想。」

  我安樂得多。

  老鄭說:「倘若今日電梯不出事,我們可能永遠無機會開心見誠說話。」

  我說:「也許挽救你婚姻的方法便是夫妻倆共困小島。」

  「由此可知人際關係的可怕,誰不在某一個程度下為人而活。」他又點起另一支煙。

  「哲學家,試問在寫字間中眾目睽睽,我如何跟你好好說話?」

  「我下個月就到國際證券公司──」

  「真的?」我喜不自禁,口氣似送瘟神般愉快。

  他苦笑。

  我刻薄地,「希望那裡沒有女職員,希望鄭太太從此可以獲得安息。」

  「我轉工,不是為她。」

  那是為我?也好,他走了我可以解除不少困惑。到此刻我真正松一口氣。他是個好人,我感激他。

  就在這個時候,電梯外有人問:「裡面有無人?」聲音似仙籟。

  我急急喊:「有人有人。」

  「請維持鎮靜,我們現在來開門。」

  「請趕快。」我叫。

  老鄭說:「你這個人殊不浪漫。」

  我轉頭,「這話我在十九歲時聽過一次。當年我與一中年阿伯坐在天星渡海輪上,船遲遲不開,我焦急非常,阿伯不滿,說:'你這人殊不浪漫,管船兒時開,開到什麼地方去。'其實他錯了,當時為存忠厚,我沒有拆穿,我不是不浪漫的,那還得看同誰在一起,如果是愛得死心塌地的一個人,只要他在身邊,已是樂趣,還管場地是天堂抑或地獄。」

  這次他沉默得像整個人消失在黑暗中,我以為他不存在了。

  修理工人終於打開門,把我們救出來。

  我看看表,才不過被困付八分鐘,卻似半世紀那麼長,我都幾乎老了。

  我說:「我還是要去開會,遲到好過不到,再見。」

  鄭旭初的表情像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我這麼實事求是的女人,我也無暇理他。

  以前,以前女人看見一隻蟑螂要尖叫以示矜貴的,我感喟的想。誰知道呢?也許似鄭太太把一日二十四小時都用在丈夫身上才是正確的。

  沒有人提及我與老鄭同時被關在電梯中的事,那意思是,那件事沒有人知道。

  我覺得我開始轉運。

  老鄭正式辭職的消息傳開,珍妮問我要寶貴的意見。

  「很好呀,」我說,「我們不必看牢這個女巡場徘徊在走廊角落間。」

  珍妮說:「鄭太太這個女人真害死丈夫。」

  「她不這麼想,她認為她愛死他。」

  「他離開這裡會不會好些?」

  「我不認為如此。別家公司裡一樣也有白淨面皮、年紀較輕的女職員,她不過換一個地方等丈夫下班而已。這是她多年的享受,她樂意這樣。」

  「多麼難堪。」珍妮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