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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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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為你做什麼?」立炯問。 「什麼也不可以,這個難關,還是我自己渡過。」 立炯說:「是的,沒有人可以在感情上幫助你,但是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還是願意為你奔走。」 我在他面前,一共哭過兩次,第一次是他要到外國去念書的前夕,第二次,就是今天。事隔十年,在極端的失望及迷茫下,我發覺當中的十年像是沒有過過,我仍然是那個直發不懂思想的小姑娘,喜歡甲君又捨不得乙君,連自己的心事都弄不懂。 我緊緊抓著自己的臉皮,以致面孔發痛,像是要把整張臉撕下來似的。 「小魯,小魯。」立炯輕輕叫我。 「送我回去。」我說。 回到家,我與津師聯絡,決定同允新離婚。 我又等了一天,他才回來,我很平靜,把分居書放在他面前。 他也不出聲,看了良久,像是不懂上面說什麼。 過了數十分鐘,他才問:「孩子歸你?」 「是。」我怕他同我爭,引起枝節。 「也好。」他說。 他不同我爭,我又覺得他涼薄。 「我要想一想。」他說。 我不反對,是該這樣,倘若想也不想,未免太過,到底十年的夫妻。 已到這種地步,心中有說不出的辛酸,只得進書房陪兩個孩子去做功課。 再吵也無益,根本吵不起來。 允新卻釘在我身後,說了句發人深省的話:「倘若不是經濟突然衰退,我們可以白頭偕老的吧?夫妻容易共富貴,不易共患難。」 我一聲不響,內心很害怕,他說得有沒有道理?有,太有了,倘若市道不出問題,他仍然可以玩他擅長的把戲,把錢軋來軋去,每個月都把開銷張羅回來,我也不會問那麼多,也不打算叫他改邪歸正,樸素安分的做人。一隻眼睛開一隻眼睛閉的下去,很快就老了,怎麼會分手。 我疲倦的說:「允新,做人要講彈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他問:「你要我怎麼屈?」他的聲音也是乏力的,「把公司結束去做寫字樓工?誰來用我?此刻宣佈破產倒是易事,我已經把一間十一人的寫字樓壓縮成為三人組,我已經盡了力。這些年你坐在家中,根本不懂外頭的艱難,我比你更悶,你怎麼不知道?」 我呆呆的聽著。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一句不問。 「在這種時候同我提出離婚,別落井下石好不好?我真要跳樓了。」他苦笑。 我抬起頭。 「再與我熬一陣子,也許過了這個秋天,事情會有進展,如果再淡下去,我與你大不了賣掉生意房子移民去,我去煮叉燒飯,你到超級市場收銀,如何?」 我竟在愁眉百結中笑出來。 允新終於向我攤牌,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我們良久沒有正面談判,除出吵架,便是避而不見,現在已經提出離婚,事情不可能更壞,反而可以鎮靜的面對現實。 「我們的性格一點也不合。」我說。 「當初你並不這麼想,開頭你很欣賞我的機智與活力。後來我窮了,你開始嫌我。」 「允新,我要是嫌過你窮,叫我不得好死。」我下狠勁發誓。 「是嗎?」他把玩著小黑板的刷子,「我還以為你見到萬立炯之後,覺得我不如他,生了離心。」 我面色刷地大變,像一個賊當場連人帶物被抓住,尷尬得無地自容。 我缺乏經驗。雖是兩子之母,又上了三十歲,但對事對人,應對之道卻永遠像小孩子。 我強自鎮靜,「這與立炯有什麼關係?我們是老朋友,況且幾次都是偶遇。」說得很結巴。 「他很觸目,一向有股特殊氣質,」允新說,「這樣穩紮穩打的男人最近很受歡迎,因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人已經潰不成軍,造成他們出頭。」語氣有些兒諷嘲。 我說:「我們離婚,與他沒有關係。」 允新靜靜看我,像是要掏出我的心來看個究竟。 他終於站起來,「關於分居一事,我會想清楚。」 我說:「星期天我同立炯出去吃飯。」 「老朋友聚聚是應該的,不過別對他說太多私事,他幫不了你,終歸你還是我妻子,有丈夫的女人對牢別的男人訴苦,會成為笑柄。」說完便走了。 他這番話說得並不婉轉,但卻有他的道理。能夠以及會得給我忠告的人,不過只有他與立炯。 也許太貪心了。有兩個人也應該心滿意足,不知為什麼,提出離婚後,允新反而成為我的朋友。 星期天允新在家,他手上拿本雜誌,看著我打扮。 我忍不住,同他說:「你也可以一起來。」 他顧左右而言他,「那套華倫大奴絲絨套裝呢?正適合今晚穿。不要穿明克好不好?最俗了,天又不冷,你到加連威者道街市場去瞧瞧,過半上海中年太太都著毛茸茸的大衣在買雪裡紅及鹹肉。」 我教他弄得手足無措,啼笑皆非,坐在他面前。 「別叫他來接你,要有點氣派,讓司機送你去,別忘記你仍是張太太,不是獨身女。」 「你一起去,不是沒事了?」 「你們老朋友長遠不見面,」他狡猾的說,「總有一兩句體己活,我坐在你們當中,不太好。」 「你不怕?」我衝口而出。 他先一怔,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頹然坐下,是好笑,我這麼懦弱的人,翅膀都給修剪得禿毛禿羽的,哪裡還飛得起來。 「原諒我,小魯,十年夫妻,什麼還不透徹,我看你,等於你看我,瞭解如水晶。 你要是喜歡萬立炯,早跟定他,他哪裡合你的要求。」 我呆呆的看自己雙手。 他說:「時間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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