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可人兒 | 上頁 下頁


  太忙了,她並沒有與我訴衷情。也沒有告訴我,之驟與她如何結識,如何分手。

  第二日用車的時候,我希望在小小空間聞到一縷香氛,但是沒有。七弟大概沒有閒情灑香水。言情小說中的女角與現實生活中的職業女性是有點出入的。

  在這一刻開始,我不敢再嘲笑在水門汀森林中故意製造浪漫氣息的女人,做作管做作,她們對美化環境有貢獻。

  七弟太實在了。之驥的作風與她相異,他需要一個無所事事、專陪他吃飯跳舞閒聊的女人,似一隻依人小鳥,將來結了婚,當他自外回來,為他拿拖鞋斟香片。

  以之驥的條件,這樣的家居情趣尚可辦得到。為什麼沒有人申訴一下現代男人的痛苦?在從前,物價較便宜的時候,任何一個小男人也可以享受溫暖的家庭生活,現在這些都被剝奪,這筆賬是一定要算在社會上的。

  除非婚後同父母一起住,否則就得兩夫妻自力更生。

  談何容易。

  所以有些男人從沒考慮過一個溫柔潔白一無所知的女朋友。

  我在這方面並不工心計,我只知道我遇上七弟。

  幾次三番的約她,都被她推掉。當然是故意回避,不想與之驥寫了完結篇,又與之駿開始,我瞭解,我所不瞭解的,只是自己:為什麼要纏住她?那日在她家的露臺轉頭,並沒有驚豔,但心中很異樣的酸軟一下,莫非就在這個時候,種子萌芽?星期三下午沒課,是我七日內空閒的日子。我往往到城中來逛,故意溜達至她的辦公室,故意在適當的時間碰見她。

  她見到我老是錯愕,因為,她說:我長得非常像之驥。

  「又請我吃飯?」她同我很熟絡的樣子。

  我怔怔的看住她,微微地笑,一副在戀愛的表情,真要命。我知道自己,整個書生模樣,再伶俐的時候都帶三分傻氣,發起楞來,像現在,更是笨得沒法擋。

  再粗心的人也會疑心。七弟並不魯莽,她只是忙。

  我們站在電梯口對著互望。

  下班要急著回家的人群粗心地推開我們。

  我不得不開口:「跟我走吧。」

  她腳步雖然上來,但嘴裡喃喃說:「跟你走?萬萬不可。」

  我為她落伍的顧忌而發出笑聲,她也露出笑意。

  天上下著毛毛雨,一地泥濘,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來,鞋頭立刻沾一層污垢。

  我問:「怎麼是之驥先看見你?」

  她先是不出聲,過一會她說:「你何用惋惜?之驥看見我之前,也已有許多人看見我。」聲音淡淡的。

  這話裡自暴自棄的成份太重,我覺得心痛。

  「你們兩個,」她說,「釘起人來透不過氣,一下子冷卻,要找起來,影子都不見。」

  「不可將之驥與我相提並論。」我別轉面孔。

  「對不起,看得你是純潔的,聽說你是教書先生?」她笑問。

  我說:「別再遊戲人間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話。」

  我把她拉進車子裡去。

  車子蜿蜒的駛上山頂,濃霧中我找到避車處,將車子停泊在該處,開了霧燈。

  我微笑說:「這是情侶接吻擁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著山腰滾滾的白霧,「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駕駛盤上,莞爾。這麼不夠詩情畫意的女人,我是怎麼愛上她的?她訝異的轉過頭來看我,「你打算與我談情說愛?」

  「不要再硬著心腸。」我說。

  「你認為我應給你機會?你認為你有機可乘?」

  「不要駕起鐵絲網好不好,」我有點憂鬱,「也許這世界上尚有真正沒有企圖的人。」

  我們兩人在車中坐了很久很久,兩個人的呼吸都可以聽得見,嘿嘿息息,像兩隻小動物。

  過很久都沒人說話,隨後有警察提著電簡來照,此刻的制服人員很斯文,只囑我們把車子開走,並沒有來不及地推薦我們去更好的地方開談判。

  「送我回家,」七弟說,「我要好好與你談一談。」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緊,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曉,什麼胃口都沒有了。

  到家她拆開頭髮,洗下臉,斟杯酒,很外國作風的問我:「你到底要什麼?」皺著眉頭,像是被騷擾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樣害怕,表面上的沉著只是裝出來的。

  「為什麼不順其自然?」我問,「何必尋找答案?如果不討厭我,便接受我。」

  「你這個書呆子,」她恨恨的說,「偏偏趁這種惱人的天氣來煩我。」

  「別昧良心,我是個很懂得生活的男人,與我在一起,你會得到樂趣。」

  「之駿,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這真是令人尷尬的,連我都找不到開脫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確是不妙,然而要愛得徹底起來,一切都不必顧忌,此刻似乎言之過早,所以兩個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們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無論如何不行。」

  我頹然,沒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歡的那類型。」她苦口婆心的說。

  女人都愛虐待她們的男人,對她們好的男人,她們都視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驥之間,到底,還剩下些什麼呢,應該啥東西也沒有了。

  她果然問:「之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聽說他陪女方出去買寒衣,大概為著度蜜月,他們要去的地方可能還在下雪。」

  「他們快樂嗎?」七弟問。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麼年輕……我沒有問。」

  七弟微笑,「他們會不會有代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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