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可人兒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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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誰知道,也許那小女孩喜歡聽日本流行曲,口口聲聲阿那打嘩,不知之驥怎麼想。」說著是非不禁大笑起來,有誰不是幸災樂禍的呢! 七弟微笑,她面孔上露出很頑皮的樣子來。「他從什麼地方結識到這個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問。 七弟搖搖頭。 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飯,母親給我看裝修好的新房。 整間房是淺藍色的,花俏得很幼稚,連枕頭套子都有裙邊。 母親聳聳肩,「那女孩子才十九歲半。」 「這麼說來,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國結婚。」我驚說,「她還不能自己簽字。」 「所以呀,」母親皺皺眉頭,覺得很煩,「這個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將來有什麼事,脫開就難了,弄得不好給人家告一狀。」 「媽媽別太悲觀。」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結婚,對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們開會,夜夜開到清晨才回來,那家人很厲害,像是要擬一張合同逼咱們簽下去。其實分明是欺侮我們,這種女孩子跟小阿飛泡,做父母的還不是眼開眼閉。」 「媽,也許他們不捨得女兒。」 「沒有的事。」母親很不開心,「我都不知之驥搞什麼。」 「待我來問他。」 那天晚上,我問之驥,「你究竟在搞什麼?」 他說:「我不過是想結婚。」非常頹喪。 「你可愛她?」我問。 「這麼麻煩,誰會想到有這麼煩?」 「如果愛她,是無所謂的。」 他用手捧著頭,不出聲,苦笑。 「婚姻不是兒戲,該結就結,不結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嚇一跳。 「怎麼不可以,負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遙法外。」我說,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這種事。」 「但是——」 「之驥,何必開始一段沒有成功的婚姻?」我推開手,「不是你兄弟,不敢這麼說,是你的兄弟,不愛你也犯不著這樣說。之驥,你別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發呆。 「結婚後還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後不必生活,娶誰都不要緊。」 他強笑,「你越來越似個老太婆,口氣跟母親簡直是一個印子印出來的。」 我微笑,「可是,」我說,「你難道不算幸福?你有我這麼一個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應當知道,弟兄之間不必有情,前輩子跟今輩子的名分是兩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驥卻是友愛。 儘管如此,世上許多事,除了自己,簡直無人可以卸下擔子,一切苦難要親自擔當,咬緊牙關過。 早上洗下臉來,有種感覺,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黃連,一張臉色若玄檀,像苦情戲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過去的。 昨夜夢回,聽到一聲聲汽笛聲,回南天在濃霧中的船隻摸不清前途因此悲號,在回音中特別的絕望動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朧中落下淚來。 我在戀愛,這是一定的,我為得不到所愛的人煩惱。 我同我自己說:這算是第幾號挫折?將來還有更大的磨難要來呢!但是我已經崩潰,脆弱可憐的我,還如何面對疾病死亡戰爭。 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也就活下來了。劫後餘生,總有死不去的人,是運氣?是意志力?是因為他們比別人麻木?事情總有過去的一日。 是幾時發生的事?我細細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數次見面,已經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當事人往往是最糊塗的一個。等到事情發覺,已經太遲。 我還有那麼多的日常工作要處理,心中苦惱的時候,看見公司中的小廝與女孩子打情罵俏,無牽無掛無求,心中羨意頓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緊是快樂,是哪一種的快樂根本不要緊。 我認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個怨婦。 七弟偏偏還要來惹我—— 「我升職了,回請你,出來吃頓飯。」 我當然立刻答應下來,雙眼不覺地潤濕。 我的天,何需有這樣強烈的反應,我的理智這樣告訴我,但我的感性卻不那麼想。 赴約時一點也沒有樂趣,因為不知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見到她。 待真正見了面,又高興起來,這種一霎時陰、一霎時陽的心情,是很典型的,墮入愛河的人十之八九經歷過,我是認了命了。 七弟今日精神很好,人逢喜事三分爽,如今的女性,價值觀念與男人越來越接近,升了職自然要慶祝,這個位置一定是她盼望良久,用血汗淚換回來的。 當然她不會把過程向任何人和盤托出,成功就算了,連她自己也不再會有時間想及過去。 「來,喝一杯。」她那雙眼睛是會笑的。 我問:「為什麼單找我出來?」 「快樂不可過分招搖,會引人妒忌,吃虧的還是自己,只好找個與我成功沒有直接關係的朋友。」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這種飯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與她分辯。她身上衣服永遠太薄,冷死貪瀟湘,這句粵語便是用來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著頭,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還有什麼東西?她可懷念之驟?隻字不提,真是女中豪傑。但是為什麼她的嘴角笑,而眼睛從來不笑?每個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籲出一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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