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開到荼蘼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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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才二十六歲,平均一年再錯一次,尚可以錯十次八次。社會風氣現在轉了,你不知道嗎?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許多過去及歷史,沒有人會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誰來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誰把我當家禽似養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難馴了。」 「再見。」我說。 「明晚十時,我在你樓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歲,算了吧。」我擱電話。 父親于翌日出院。 廠長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難言之隱。 我還是天真,不知他為何而來,直至見到父親愁眉百結,才知道是錢的問題,父親周轉不靈已有多時,此刻火燒眼眉。 我把母親拉在一旁,「欠什麼人的錢?」 「員工。」母親面色灰敗,「兵敗如山倒,欠薪已三個月。」 「沒有朋友可以幫忙挪動一下?」 「人人有那麼多的好朋友,銀行還開得下去?你這個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關你事,你不用管。」 「也許我有辦法。」 「你有什麼辦法,」母親瞪我一眼,「賣掉你也不值這麼多。」 「到底有多少?」我說,「或者可以把廠按掉。」 「早按過七次。」媽媽說,「此刻所有值錢的家產全歸銀行。」 「母親,你的首飾呢,或許可以救一時之急。」 「那些石頭只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臨急臨亡當賤泥都沒人要,」母親歎氣,「你不用擔心。」 「那怎麼辦?」 「大不了宣佈破產,總之與你女孩子家無關。」 「阿姨呢,阿姨有沒有力?」我說。 「她自己還正頭痛呢。」母親說。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原來我這次回來,正好看到父親垮臺。 咱們家到底怎麼樣了? 我問:「老房子是賣掉的吧?」 母親不回答,只說道:「文思快要到了,這孩子,想到他才有點安慰。」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舊,很明顯,滕海圻沒同他說什麼,滕要保留這一手資料作為後用。 父親叫母親傳話出來:「文思到了叫他進來。」 就在父親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環是現買的,意大利設計,精緻無比,燦爛地裝飾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訂婚文告原稿,給父親過目,出的是我們的名字。父母親看過之後,面孔上流露的歡欣之情,使我雙眼潤濕,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一切如果能夠使老人這麼高興,再花多點力氣還是值得的。 文思輕輕地說:「後天登在兩英兩中文報章上。」 父親點點頭,揚手叫我們出去。 我心中一點喜氣都沒有,同文思說:「幸虧只是訂婚,否則似造成圈套等你鑽進來似的。」 「仍然是我的榮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親說:「文思,自今日開始,大家是一家人,請姐姐來吃頓飯,我們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馬腳,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你讓他喘過氣來好不好,逼死他誰也沒好處。」 「你看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給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麼地步。」母親訕訕地站起來走開。 我同文思說:「你看她急得那個樣子,最好今晚就花燭,到時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農業社會中,天真得要命,現在這個時勢,吃到肚裡的鴨子還能飛掉,再也沒有一輩子的事,不知急什麼。」 文思訝異問:「你怎麼了?一籮籮的牢騷。」 我黯淡地笑。 母親把整個下午用在通知親友上,一篇話說千百次,說得起繭。 「——大約是到歐美旅行結婚吧,他們年輕人都愛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後是小家庭。對方是位人才,自然沒話說……我是心滿意足的……」 七年來受的委屈今日揚眉吐氣。 母親跟著父親這個不算是能幹的生意人,三十年來大起大落,不知見過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為這件事興奮,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與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會不會永遠愛我?」他輕聲問。 「我總不離開你。」說了出口,才覺肉麻不堪。 「無論發生什麼?」他問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個以上前任女友要與我拼命,我也決定一一應戰。」 我們相視而笑。 「澳大利有人來看我設計,我去應酬他們。」 「大客戶?」我關心地問。 「不,我在等一組猶太商人來賞識我,這些,還都是小兒科。」 文思取過外套離去。 母親說得筋疲力盡,要喝口西洋參茶潤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兒終於找到頭主,但丈夫的生意卻要關門。誰說老式女人容易做?還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夜我與母親兩個人相對吃晚飯。她還是老樣子,一直夾菜給我,叫我吃多一點,民以食為天,天要塌下來了嗎,不要緊,先填飽肚子,再說,一種無可奈何的樂觀,多麼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紐約,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來以後,開始吃,拼死無大害,不如實際一點,甚至買一瓶覆盤子果醬,打開蓋子,用塑膠匙羹舀來吃,一個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膩,現在想起來都打冷顫。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個人像只皮球,一個約會也沒有,才忽然省悟,幾時才到五十歲?那麼長的一條路要走,拖著多餘的肉,更加賤多三成,於是努力節食,但是身材已經鬆弛,不能夠再穿兩截泳衣,有礙觀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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