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開到荼蘼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
他說:「你瞞不過我,這些巧言令色瞞不過我。」 我踱到樹下。 「你要我交心交身軀交出靈魂?」我遲疑說,「我認為還是由我自己保管這三樣東西的好。」 他背著我,「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我說:「每個女人背後都有男人,每個男人背後都有女人,這有什麼稀奇。」 他仍然背著我,「這是個比較特別的男人吧,你為他,在手腕上留下那樣可怕的疤痕。」 我猛然低頭。适才匆忙間忘記了戴護腕。 冷風鑽進我的外衣,我打個寒顫。「夠了,我要生肺炎了。」我轉頭要上樓。 他拉住我,「慢著。」 「看,」我冷靜地說,「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我不打算交心交身交靈魂,更不用說是交出歷史了。」 他握住我的手,反過來,那道疤痕足有整個手腕那麼寬,兩層粉紅色的肉厚厚地翻開來,粗糙的縫針痕清晰可見,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斷離我的手腕,隨後由笨拙的縫工駁回,驟眼看,的確恐怖不堪。 我冷笑問:「看清楚沒有?滿意沒有?」 他慘痛地看著我,「是誰?是什麼人?他為什麼造成那麼大的創傷?」他聲音嘶啞。 我收起手,把手插進袋中取暖,我很鎮靜地說:「是我,是我自己。一個人若不殺傷自己,外人休想動彈。」 「你痊癒了?」 「如果沒有痊癒,就不會回來。」 「那人在香港?」 我沒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他放棄,舉起雙手投降。「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倔強的女人。」 我笑,「站在這裡像置身西伯利亞,放我回去好不好?」 他陪我上樓。 「我不認為今天晚上我還睡得著。」告別時他說。 我也沒睡著,整夜看小說,思潮起伏。 因為「蒼蠅王」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看「麥田捕手」。第一千次讀,仍然感動得落淚,一直覺得「麥」比「蒼」好看,純粹私人意見。 每當心情波動,最好寄情於一本熟悉而精彩的小說,不用費許多神而可以將心思暫寄。到六點鐘,眼皮支持不住,搭下來,睡熟。 鬧鐘像嘩鬼似的響起來,我大聲呻吟跳起來,遲到,我要遲到了。睜開酸澀的眼睛,才發覺自己穿著大衣球鞋躺在床上。而且是星期日。要命。 我伏過去照鏡子,眼睛紅絲滿布。 父母已經起床,母親聲音細細。 「沒多久就回來了……約大半個小時。我瞧得沒錯,文思是規矩人。」說的明明是我。 父親說:「唉,這些年,看她也受夠了,無論如何總得支持她。」 「他倆看情形也快了。」 父親在喉嚨裡發出一陣聲音作為回答。 我趁這機會推門出去,「可有粳米飯油條?」 「神經。」是媽媽愉快地回答。 我吃了麥片雞蛋再往床上躺,翻來覆去。紅光滿室,可怎麼睡呢?」 起身出門去找文思,緩緩踱到他寓所樓下,那種三層樓的舊房子,因救火車上不了狹而斜的小路,因此逃過拆卸的命運。我站在他樓底下往上看。 走了近一小時,氣喘,一身汗,但又猶疑著不好上去。 也許他有朋友在,碰見就自討沒趣了。 我坐在低石欄上搓著手。 即使結為夫妻,也不等於我屬於他,他屬於我,骨血相連。他還是有他的自由,而我也應當保留自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這麼大的道理下,使我不敢上去拍門。 露臺上掛了許多攀藤植物,顯然有數十年歷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鮮豔欲滴。 這時候下起微雨來,我口中盡呵白氣,印象中這亞熱帶城市從來未曾這麼寒冷過。 我還穿著昨夜的衣服。 我決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個電話把他叫醒。 剛站起來,聽見文思叫我,「韻娜?」完全不相信,他見到的確是我。 我抬起頭,見他站在露臺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向他揮手,他揉眼睛。 我大聲嚷:「說呀!說『羅密歐,為什麼你是羅密歐?』」 他說:「我馬上下來。」 我也奔上樓梯,兩人在梯角撞個滿懷,但我們沒有擁抱,只是笑彎了腰。 「上來上來,我那裡暖和得很。」 我抱著雙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馬上覺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時。 我看看身上,實在不像樣,都快發臭了。真該洗好澡才來,嗚呼。 文思問我:「你這樣癡心跑來看我,是不是愛的表示?」 「我來看你,是因為我悶得慌。左文思,為什麼任何話自你嘴中說出來,就變得這樣肉酸呢?」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這樣也是戀愛。 他給我看小冊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楊的攝影機比整容術還厲害,經他技術的美化,我恍惚回復當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說。 「那簡直不在話下。」文思說到他的事業是絕不謙虛的。 「你在哪一家大學學的設計?」我隨口問。 「大學?我可沒有念過大學,只有半工讀地在工專夜校念過紡織科,」他不悅,「拉嘉菲聖羅蘭姬斯亞米索尼是大學生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