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開到荼蘼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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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溫和地說:「將來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明白。」 「我沒看錯,你真是個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只有罪人才肯原諒罪人。 我抬起頭,「前面是火車站,我在此下車比較方便。」 我與她道別。 毫無疑問,早十多二十年左淑東也是個美女。女人長得好,到遲暮特別悽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麗之外,一無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麼,盡力修飾。 女人長得不美,老來反而橫就橫,無所謂,倒出落得大方瀟灑。在十多歲的時候,人人也都說過,王韻娜是個不多得的標緻女。 那時鄰校的男生,在放學時間齊齊聚集在我校門口,為只為看王韻娜一眼。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嚇得不知所措,坐在班裡不敢出去,後來勞動校長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長來接。 此刻都不相信這些事曾經發生過,此刻我是個最普通的女人,也願意這樣終老。 到十六七歲,已習慣人們的目光,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每個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學,每個青春女都有細緻皮膚,結實大腿,穿起運動裝,當然惹人注目。 年輕人閃爍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瑩的膚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們幻覺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十九歲,剛進大學,因為知道自己的優點,故此不肯設固定男友,每天約會不計其數,連早餐都有人請客。 雖然這樣年輕,也已經有隱憂,同姬娜說:「現在不玩就沒時間了,過二十一歲便得忙找對象。」於是一天之內,最多約過五個男友,單是換衣服已經忙得兵荒馬亂。 那時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亂情迷地死而後己。 我不禁失笑,瞧,沒老就已經想當年。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覺棋逢敵手,其實……他要撳死我,不過如撚死一隻螞蟻。不過當時年輕,不知道。 火車輕微擺動,我在這節奏中瞌上眼沉思。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麼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憶。是秋季?是初春? 喜在天氣剛剛有一點點轉暖,便穿白色低領T恤,冒著重傷風之險作浪漫狀,又喜在太陽標未褪色時穿透孔毛衣及燈芯絨褲子,熱得滿頭大汗,以示標青。小女孩也只不過有這數道班斧來突出自己的性格。 是穿白T恤還是毛衣時遇見滕?一定是這兩個時節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他當時,是父親的新合夥人。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雙會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學一年生還要靈活。 以前想起他,胸口會得一陣悶痛,像被只無形的手扯住似的。現在不會了,現在只是麻木。麻木與害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火車到站,我跟著其他乘客魚貫下車。 搖搖晃晃到家,母親急煞。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為焦急。 嘩。我想:熱烈追求,可見有點晚運,有些女人,男人給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打過去,就要喜極而泣。依此類推,我要不要放聲大哭來報他知遇之恩? 電話鈴又響,母親給我一個會心眼色。 我去接聽,果然又是文思。「熱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電話傳情。」 他笑,但不答話。 「幹什麼賊禿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製成目錄冊。」他說。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哦」一聲。平日的活潑機靈俏皮輕嘴薄舌全用不上。 兩人持話筒靜十分鐘,像致哀似的。 過很久,他問:「要不要出來散步?」 我遲疑,剛回來,又空著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歲的時候了,我說:「明天吧。」 他說:「啊。」便掛斷電話。 吃完飯,洗個熱水浴,把皮膚都炙紅,才鑽迸電毯子底下。 我在看小說,沒有聽見門鈴。 是爸爸來敲門,「韻娜,左文思找你。」他神色噯昧。 什麼?我掀起被子。 「他在客廳,你去招待他,我同媽媽要睡了。」爸打哈欠。 我一怔,並不覺浪漫,這個人荒謬極點,半夜三更跑了來,將來若要我報答他,我可吃不消。年紀大了,想法不一樣,小時候專令男生吃苦以增強自信,現在曉得無論什麼都得付出代價,沒有免費的事,也沒有偶然的事。 我抓過架子上大衣披上,走到客廳,看見左文思坐在燈下等我。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這是做啥?」 「我戀愛了。」他傻氣地說。 「就為說這句話,明天說來不及嗎?」 「明天?」他吃驚,「明天也許永遠不至——汽車失事,警匪駁火的流彈,心臟病,太陽黑子爆炸……這一切都足以致命,使我來不及告訴你,我愛上你,明天?不不不。」 我低下頭笑。 我找到球鞋,赤腳套上,取過鎖匙。 「來,我與你到樓下平臺上散步,那裡較為安全,」我補一句,「又沒有人偷聽我們說什麼。」 我拉著他下樓,深夜空氣冷得不得了,我緊緊拉上外套,我自己也夠瘋的。 「為什麼避著我?」文思冷靜下來。 「我沒有!」我驚異,「我已經給你這樣熱烈的反應,噫!你期望什麼?由我主動在你車子裡做愛至天明?跑到太平山頂去報告全人類我中了大彩金?喂喂喂,別告訴我你需要的是花癡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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