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今夜不 | 上頁 下頁


  到了旅館換衣服,我們什麼都沒有說,便找到一間小酒吧,我一杯一杯地喝著拔蘭地,我希望自己不要著涼,不要傷風,我很高興我還活著,我覺得明天一早回到宿舍,我應該把筆記拿出來看看,不應再浪費時間了。

  小平則喝伏特加與橙汁,沒有幾杯我們便有酒意了。這間小酒吧裡多數是學生,有人在一角打彈子、看電視,見到兩個陌生面孔的異國女生走進來,又沒有男伴,只坐在那裡獨飲,當然大表興趣,因此過來搭訕。

  原本碰到一種情形,我與小平都是不睬的,原本我與小平根本不會到酒吧來,可是今天我只是悶聲不響的喝著酒,讓他們在我身邊嘻笑著。小平更與他們聊起天來。

  小平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只是平時不肯對男人稍假辭色,她一放鬆,追她的人不知多少。以前她有男朋友,自然把自己把守很嚴,現在男朋友丟了,心情不一樣,又喝了酒,所以很肆意的說說笑笑,我倒覺得是這樣好,做人,活到哪裡是哪裡,天天板著個臉,有什麼好處?把生活看得太緊張,遲早活不下去。

  我繼續喝著酒。

  他們的話題漸漸移到今天發生的意外上去。

  一個說:「……其實水也不十分深,就算掉到水裡,只要遊兩下,便可以到岸了,而且抓篙,也就可以浮上來,她是會游泳的。」

  「你們認得她?」小平問。

  「同一間學校的,她又這麼出色,怎麼不認的?只是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話,她基本上看我們不起,她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這次發生了以外,我們很難過。」

  小平問:「你們認為是意外?」

  「當然是,她不小心,摔到一塊石頭,昏迷溺斃,警方都這麼說。」

  我喝著酒,不分辯。這明明是自殺,怎麼會是意外呢?我們看見她的時候,她死念已熾,根本身上已經沒有活人的味道,但求解脫。現在想起來是很明顯的,只是當時不覺得,以為她出世脫俗。

  小平說:「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是呀,」一個男孩子說:「大浪費了。」

  他們又說別的,我覺得我的頭有點沉重,我想回旅館去,於是便跟小平說了。她還不想走,我便一個人站起來。有好幾個男孩子要送我,我急忙推辭,但是他們很堅持——因為夜了,我只一個人,下雨、路滑、又半醉。我想想也是,於是答應了。

  其實走回去只要十分鐘,那個男生是義大利人,問我可懂意語,我說我只會講句「媽媽咪亞。」他笑了。我們走過一個花園,玫瑰花開了,他說:「費奧莉。」我點點頭。花,他指著攻瑰:「露薩。」我點點頭。

  然後到了旅店,我向他道謝,他回去了。

  我上樓至房間,放熱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操,用毛巾裹住身體,擦乾了便上床,昏昏的睡過去,睡了半夜,才聽見小平回來,她輕輕的也睡下了。

  第二天我倆睡到太陽曬到臉上為止。

  我醒了,居然頭也不痛。小平還睡得很香甜。我輕輕起來,拉開窗簾,窗外真有點春意了。咱們活著的人,總是有明天的。

  我看看火車表,下午兩點半有火車,我可以在火車上吃點東西,就趕這一班回去好了,我推推小平,她睜開眼睛,我說:「回去了,大把功課要做。」她搖搖頭,「你回去吧,我約了人,我今天跳舞去。」我說:「真的?」她說是真的。我問:「我可以放心嗎?」她說:「你當然可以放心,我們這樣子的人,能夠活下去,絕對活下去,決不跟自己開玩笑,我想真的再樂三天,就回來好好的念書,應付考試。」

  我說:「你每天下午打一個電話來,電話費我來付好了。」

  「沒關係,我一定打。」她說。

  「你可別叫我等。」我說。

  她感動的說:「你真好,你對我真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也不應該抱怨了。真的,我不會叫你失望的,我沒有那麼傻。」

  我轉過去換衣服。

  那個女孩子泛舟的情形又出現在我面前,那種衣袂飄飄的樣子,在微雨下,象牙白的臉。

  我低下頭穿襪子穿鞋子,我說:「這雙鞋子,要廿鎊呢。」

  小平說:「可真漂亮。」

  我向她一笑。她的聲音心平氣和。

  我說:「我的東西都留待你替我收拾,記住打電話,別玩得太瘋。」

  她點著頭。我一個人走了,在火車上,我叫了三文治吃,車窗外的郊外風景,是一色的綠,看慣了,真有點悶。但是活著總是好的。悶管悶,可是活著總是好的。像小平,她一直活下去,不一定有什麼大團圓的結局。可是至少她母親有個訴苦的物件,我有個人陪著去劍橋。

  三天后小平回來了,我們放完了假,依舊去上學。拖著沉重的書包,日子過得跟以前一模一樣,刻板得叫人炸開來,可是不知怎地,我們兩個人都不再抱怨了,小平尤其一聲不響的工作著,有時只見她在紙上書寫:人生在世不稱意,不稱稱意。

  是的,大家都不稱意,不相信到街上去問問,有誰是活得特別稱心樂意的。我與小平有一種默契。咱們積極地活下去,消極地過日了。積極地做事,消極地做人,有很多事是不能控制的,凡事只好看開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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