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今夜不 | 上頁 下頁


  「要不要今夜出來月夜泛舟?」她興致好得很。

  「你別折騰了,改明兒找個新男朋友,再耍花樣吧,我是不高興捨命陪君子的。」我教訓她。

  「我自己去。」她仰頭,「女朋友總不及男朋友,男朋友什麼都肯,你這個人,不夠豪放。」

  我火了,我說:「他媽的,男孩子跟你泡,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過是想把你弄上床去,我跟你在一起,有什麼好處?我還有興趣摸你的手呀?我不好此道,男女自然有別,你若不欣賞我,簡單得很,我打道回府好了,留你在此快活。」

  她歎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馬馬虎虎的。」她再歎一口氣。

  「對,你想八人大轎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你等吧,等好了,反正你有的是時間。」我笑說。

  「現在做女人益發不如以前了。」小平說:「還是以前的女人好,咱們都叫女權運動害的。像我媽媽,活了六七十歲,嫌我爹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封封信說男人靠不住。是呀,男人是靠不住,可是我母親不能說這句話,她靠了我父親五十年了,一輩子沒賺過半毛錢,她自以為勞苦功高,不過是養了幾個孩子,捱過幾年窮,這算什麼?像我們這一代,做人家老婆,人家娶你是給你面子,家裡事哪一樣不用動手?還得上班去工作來倒貼家用,平時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嘿,那才難呢。早十年八年又好點,現在真是王小二過年了。」她苦笑。

  我與她散步,我不想與她多說這種問題,我支開她,「喂,上哪裡?」

  她卻說得興致上來了,「你看我,做錯了哪一點?我人長得不壞呀,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我書也讀得好呀,全校承認。我爭氣這些年,苦了這些年,滿以為畢業可以結婚去,誰知又來這麼一下子,什麼都是空。」

  我不阻止她,說了出來,她心裡也舒服一點。

  我輕輕哼披頭士的歌——「沒有一樣是真的……草莓田……」

  「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小平說:「什麼是真的?有幾個人長得像那個撐船的女孩子?」

  我不響,那個女孩子……我們又不知道她,誰曉得呢?

  「我母親這麼一把年紀,還來向我訴怨。媽的,我跟誰說去?誰要聽我的?」小平問我:「你要不要聽?你要不要聽?千篇一律的故事!她還來煩我哩。我不如乾脆死了,我告訴你,我是不捨得我父親的。」

  我笑,「何必這麼氣憤呢?你說給我聽好了。」

  「你聽?你轉過面就笑我。」她說:「你自己也有煩惱事。」

  「過一陣子就好了,活到哪裡是哪裡,這裡氣憤作什麼,你看我們!悠然游南山,豈非美哉?」

  「你倒是詩興大發,我受不了。」她說。

  「這兩天濫用詩詞的是你,不是我。」我指正她。

  「你與我,咱們瀟灑不起來,咱們不過是普通女人,不過因為運氣不好,我告訴你什麼人才是一流的——」

  我接上去——「我知道,那個駛蝴蝶舟的女孩子。」

  「是啊。」小平嚮往的說:「真是,她才是智者,像她這樣的女子,一定是莊子般的。」

  「你怎麼知道?」

  「看得出來。」小平說。

  就在這個時候,河的那一頭有一個小孩子突然叫起來,「救命!救命!」是一個小女孩,指著河頭。

  我不由分說,急步奔過去,拉住那個孩子,問她:「什麼事?你受了傷?」

  她搖頭,恐怖的指著河中間,我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嚇呆了。

  有一個女子浮在河中,飄飄然,衣服是白色的,在河面浮浮沉沉,有說不出的詭異,太陽下,她彷佛在仰泳,長髮在水中拂來拂去。

  是她!

  是那個女孩子!

  我狂叫一聲,沖下河去,我沒有脫衣服,沒有顧到河水冷,我向她遊過去,我努力遊過去,抓到了她的手,拉住她的手,然後托起了她身子,向岸邊遊,她真冷,冷得像一塊冰一樣,等我掙扎上岸的時候,岸上已有一大堆人了。

  他們要拉我,我說:「這個女孩子!快快!」

  「你!」一個員警說:「你先上來,她已死了。」

  「沒有!」我尖叫。

  他們把我們兩人一齊拉上岸。

  我渾身濕的跪下來,看著這女孩子的屍身。她溺斃了,員警說得對,死了不止幾個小時了,薄薄的衣服緊緊的貼在她身上,仍然是一個美女。

  有人拿來了兩張毯子,一張蓋在我身上,另一張在她身上。小平抱住我,我抬起頭來,問小平:「為什麼?為什麼是她?」

  小平臉色白如紙,渾身顫抖。

  我倒不覺得冷,我心裡害怕。

  「為什麼?」我問著。

  我把毯子拉開來看她的臉。她的咀唇是紫色的。一點也不可怕,就像擦了時下流行的唇膏一樣,眼睛閉著,睫毛長長的,臉上是那種象牙白。

  員警們扶起我,「小姐,你要換衣服,你很勇敢,但她已經死了。」

  在警署裡我換了衣服,烤火,喝拔蘭地,女警替我梳好了濕頭髮。他們有話要問。

  小平整個人崩潰了,她在嚎啕大哭。

  員警問:「你們是親戚?」

  「我不認得她。我們不是劍橋城裡的人,我們來住幾天,可是在河裡見過她幾次,我們皆是外國人,我們覺得她很漂亮,所以有印象……最後一次見到她是昨天,是的,昨天。今天有陽光,我們在聽民歌……然後,就是這樣了。是的,我確實是昨天,昨天下午,她躺在小舟上,像奧菲莉亞,你知道奧菲莉亞?」

  員警點著頭,另一個員警匆匆的進來,說:「查到了,學生,法科院的三年級生。好女孩子,但是幾個禮拜前輟了學,每天下雨就來撐小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一個男孩子據說,他不再來找她了……。」

  小平尖叫起來,我過去抱著她。

  那個員警轉過頭來,莫名其妙的說:「她發生了什麼事?要不要叫醫生來給她一點鎮靜劑?」

  我說:「不用了,我帶她回去,我們要回家去了。」

  我扶起她,我把小平扶回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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