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潔如新 | 上頁 下頁


  在學校裡,我卻不是隨和的老好人,我對學生相當嚴厲,給他們的功課也比別的講師多。

  欠功課者會被我用紅字提名,貼在課室大門上示眾,這一招很有效,可是我也聽到學生悻悻說:「難怪會有校園暴力事件」。

  我的得意門生,是一個叫李思敏的香港女孩,每篇作業分數不低於九十七。

  她對歷史有真正興趣,思敏同時修政治科學,她有意從政,暑假曾到自由黨做義工助選,熱心公益。

  思敏對我說:「羅馬帝國興亡史是人類文明寫照」,又說:「美利堅合眾國將步羅馬帝國後塵」。

  一日,更大惑不解地說:「十八世紀加國給每名新移民提供一百六十畝免費土地,可是,這些土地其實早有主人,那是各族派的印第安人。」

  歷史令少年困惑。

  歷史也叫成年人如我失望。

  放了學,我在洗衣店內讀俄國歷史。

  老爸進來說:「志一,你去看看,有員警問話。」

  我連忙招呼:「請問何事?」

  女警出示一張照片,「你見過這只睡袋沒有?」

  我看到睡袋上印著蜘蛛俠標識,分明是青少年用品,我搖頭,「我們洗棉被價是三十五元,足可買一隻新睡袋,請問何事?」

  「有一寄宿生睡在乾洗過的睡袋裡昏迷,醫生說是強烈乾洗藥水未揮發乾淨,他吸入不省人事。」

  「呵,可有生命危險?」

  「急救後幸虧蘇醒,但警方正追查不及格乾洗化學藥品,打擾你們。」

  「請隨意調查。」

  她與助手到我們儲物室檢查過離去。

  老媽問:「那學生在哪裡讀書,什麼族裔?可憐。」

  爸說:「睡覺被子切勿蓋過頭。」

  「誰家洗衣店沒有良心?」

  看,經營洗衣店也不可黑心。

  爸說:「志一,有事同你商量:我在中華商會抽獎中了三獎,兩張船票,到阿拉斯加玩七日七夜,我與你媽同去,你看鋪,如何?」

  我舉起雙手贊成,「快去松一松。」

  媽媽說:「志一要教書,行嗎?」

  「沒問題,咦,剛好是復活節假期。」

  「大材小用。」

  「一言為定,你們玩得高興點。」

  媽媽還在嚕蘇,「在船上有什麼好玩,不去也罷……」

  一走出洗衣店,媽媽渾身不自在,王家鋪子是她的安樂窩。

  我繼續垂首讀歷史,媽媽忽然過來摸我的頭髮,低下頭來深深嗅一下。

  我轉頭向媽媽笑,她怪疼愛地說:「一晃眼為人師表了,那時把你裝在籃子裡放店堂照顧,人客喜逗你玩個不休。」

  媽媽握著我手。

  爸看見像是吃醋,「志一都是你寵壞的。」

  媽媽緊緊握著我雙手,「我不寵誰寵他,志一,但願孫子十足十似你,都我眉開眼笑。」

  爸嘀咕:「孫子乾脆叫眉開與眼笑。」

  歷史告訴我,太平盛世,國泰民安就是這個意思。

  「我已經買了全套足金金飾,十分體面。」

  「愛到哪裡度蜜月均可。」

  「我還有一隻紅寶石鑲鑽戒指。」

  「朋友多,起碼五十桌酒席。」

  我正在重溫伊凡雷帝大殺四方,對兩老唯唯諾諾。

  他們說得起勁,「不要吃魚翅了,我們也學學環保。」

  「可是,魚翅是貴菜,對客人尊重。」

  我駕車去買了三碗魚蛋面,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飽餐一頓。

  我像爸媽,沒有上進野心。

  不願長駐小店的女子與我無緣。

  「我原本以為長娟與幼娟會守住鋪子。」

  「老頭,時勢不一樣了。」

  「老劉在電視上看到幼娟,贊她既漂亮又神氣。」

  「是,」媽媽說:「可是,她在東岸很少回來。」

  我把客人送來的衣服分門別類,媽媽說:「我來我來」,她循例清理口袋,掏出一把角子及一張身份證,「志一,登記一下。」

  我把雜物放進膠袋存放。

  「咦,這裡有一封貼上郵票的信,代他寄出吧。」

  我說:「不,等他來取。」

  爸說:「我還以為你們這一輩只用電郵。」

  女同事有電話來找我代課。

  「志一,我五歲小女兒出疹子,渾身紅腫,痛哭不已。」

  「明白。」

  英語助教不過是兼職,她的正職是母親。

  第二天我整天在校園忙。

  史密士教授說:「王,年輕真好,看你,坐著一小時動都不用動,我雙腳十五分鐘就會麻痹。」

  我微笑不語。

  這種問題,叫人怎麼回答?「是,年輕才好,過了三十歲就走下坡路,到了五十,大可自動辭世」。說這樣滿話的人往往愉快地生活到七老八十。

  老史又說:「許多女學生對你有興趣可是?你未婚,年輕,比男學生成熟,又有優差,可是,王,我勸你當心,師生戀不可為,她們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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