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家明與玫瑰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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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牽牽嘴角,「我知道這很錯,我並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們中國人……我沒有愛她愛到願意捨棄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沒想到要那麼做,不過我想見一見她,把事情說明白了,要是她願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層房子,讓她住在英國,我可以來看她,我想對她好一點。」 這個男人對她還有一點感情嗎?就是這麼一點? 他並不知道她傻兮兮的為他死了呢。 我看著張家明的臉,忽然之間眼淚就淌下來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過幾個月前,安娜還坐在那裡,太陽灑在她身上,她起勁而愉快地,絮絮訴說著她的將來,她的希望。她的快樂建築在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並沒有遵守他的諾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條手帕掩住了臉。 「安娜跟我說起過你,她說她認得一位中國小姐,是讀大學的,問我願不願意見你,我……只當她開玩笑,恐怕那中國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麼能是大學生呢?所以沒來見你。或許她現在又重操舊業了,或者她結了婚,我總得見她一見,謝謝你。」 我緩緩的說:「你不必費心了。」 「為什麼?」 「你不必費心,你也不必贖罪,她不過是一個妓女,而且太年輕天真了一點,她兩個多月沒得到你音訊,急得覺睡不著飯吃不下,收到那封電報,一時想不開,自殺了,她滿以為張家明死了,她也該死,誰曉得你還好好的活著,倒得感謝令尊,打了那麼一個電報,成全了她——她至死還在做夢,以為張家明是死了才斷了音訊的,並沒有變心,大概死得並不痛苦,比活著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兒子,別真的應了才好。」 我的聲音是平靜的,沉著的,一點激動也沒有,好像在數賬簿一樣,我自己都吃驚。 張家明一下子聽到這個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夢也沒想到天下還有這等女子存在,對於一個花花公子,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真是一個大打擊,他難道可以向冥冥之數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會兒,他混身顫抖起來,然後他說:「好,很好,我張家明活一天記得一天,我害死過人命。」 他蒼白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 我也坐著。 春天在窗外。 他來了,遲了一整個季節。他如果早點來,安娜會得妥協的,她是那麼的愛他,但是我卻情願她死了。俗雲好死不如惡活,但對於安娜這種女孩子,死了倒是乾乾淨淨,了無牽掛,活著幹什麼?等這個男人來,來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後張家明站起來,他平靜的說:「王小姐,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我送他到門口,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上了他的車子,開走了。 以後我沒有再看見過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親擁有一間這麼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難道還怕寂寞不成?說來說去,天下沒這個道理,他的確是有苦衷,不能娶這個利物浦妓女,莫說他家財千萬,就算普通家庭的兒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這樣的異邦女子。 只是安娜實在太激烈了一點。 她死前甚至沒有來找我。 隔了幾個月,我考完試,畢了業,回到家裡,正好是暑假,過得很舒服,也不急於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著,養回在外國消耗掉的元氣。 閒時也看看報章雜誌,一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一段新聞標題。 「億萬富翁船業大王之子飛車失事墮屍山崖。」 他叫張家明,報紙說。 車上只有他一個人,報紙說。才二十五歲,報紙說。車子向山崖上直飛出去,報紙說。 我不相信他是為安娜,誰會相信呢? 也許他對於生活厭倦了,這是種抗議的形式。 也許汽車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樣事,我是知道的,他臨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臉,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態,她的笑意。 啊!安娜雖然是一個妓女,那種神情卻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了報紙。 我想我該忘了這個故事了。 這不過是別人的故事,世界上億億萬萬的人,哪個人沒有一、兩段故事啊,說之不盡,聽之不盡啊,有什麼稀奇? 翻過這一頁,明天我又得說另外一個故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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