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家明與玫瑰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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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走了以後沒來過。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沒有去找她,因為沒有她的地址,我真糊塗,因為她隔天才來一次,我沒有想到可以問她要地址。 這一次耽擱便是幾個星期,今夜,今夜米勒警探帶來了這個訊息。 我說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點點頭,「你看看這個電報。」他給我一張紙。 我看見電報上面簡單的寫著:「沉船。張家明於兩月前遇事身亡。特以通告。」電報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發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顯,這是一宗自殺案子。」 她殉情了。 「多謝你,小姐,深為感激。」 一個妓女為愛人殉情了。 「沒有你的解釋,我們在她公寓揀到電報也是無用,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再見。」 我送他們出去,夫上門,再回到床上去。 安娜死了。 以後再也聽不到她稚氣地學上海話的聲音了。她咭咭的低笑,她的長髮,她的美麗,一切都完了。人就是差一口氣。她自殺了。張家明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她一聲不響的選擇了這一條路。 那個水手倒好,一下子便揀到個陪死鬼。 我空洞無聊的躺著,到天亮,終於忍不住,偷偷的為安娜哭了一場。 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船公司會得到安娜的地址,是不是張家明托公司匯錢,公司才知道的呢?一定是。但電報為什麼遲了兩個多月才發? 一連串的功課、測驗,逼使我把安娜這一段忘記。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 又是一個春天。 如果安娜還在,我與她認識,就兩周年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學,一個陌生的外國女子,一直纏住我要我教中文——我是不會忘記的。 故事並沒有完。 我放了學,到了家門,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級上。我看了他一眼,倒是個中國人呢。 我掏出鎖匙開門,那男人卻趨向前來問:「你是王小姐?」 我有點驚異,「是。」 我抬起頭看他,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臉,濃郁的眼睛,穿得很乾淨。那張臉……那張臉仿佛是見過的——在什麼地方見過?一定是哪間大學的同學,在中國學生會見過,此刻忘了。 我連忙笑道:「對不起,我記性不好,你是——?」 「是張家明。」他靜靜的說。 我大吃一驚,退後三步,手中的書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見鬼了!可不是張家明!我見過他的照片,是當年安娜給我看的,依稀認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嗎?」我問。 他搖搖頭,「沒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後來又救活了?」 他搖頭,「沒有,船也沒有沉。」 「唉,你有沒有收到我寫的那封信?」我問。 「收到的。但已經太遲了。」他低聲說。 「唉,別站在門口,你進屋子裡來吧。」 我開了門,請他進去,又泡了茶。 我皺起眉頭看著他,他算是一個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長得再清秀,也不該害了人家一條命。安娜臨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麼樣,天啊,到底是一條人命呢。 他說:「我沒有死。」 「然而那封電報——」 「你看到電報了?」 「是。」 「那是我父親拍出來的。」 我馬上明白了,我的臉色轉白,這麼舊的詭計!但是安娜卻賠上了一條命。 「他們把我拘在家中,結果……後來他們發了一封電報。你不會相信,我並不是水手,船公司是我父親的財產,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認得了安娜——真不該,她居然相信了,而且從你的信裡才曉得她真是有心於我。」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是連生氣也不會了,我只是說:「你們公子哥兒也太會玩了。」 「誰知道呢?誰相信呢?我以為像她那樣的女子,不過是哄哄客人,這裡騙幾十鎊,那裡又幾十鎊,又讓客人開心一下,誰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張先生,我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教她說上海話?她已經學會了,就等你聖誕回來,她好使你驚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為什麼不早寫信告訴我?」 我歎一口氣,「很好,現在你倒賴起我來了,我當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過是要證明確有其人,不是安娜攪鬼,好,你倒說說看,你從開始到最後,有沒有真想娶安娜?你家裡可會允許你娶她?這不怪你,怪只怪她太死心,怪只怪你玩笑開大了。」 「她後來寫給我一封中文信,給家母扣了起來,終於看到了,我哭了一場。她倒真愛我,只當我是一個水手。家裡多少女人圍住我,不過因為將來我是承繼船公司的。」 「可惜她沒有這個福氣。」我靜靜的說。 「王小姐,你為人為到底——」 「不,我跟你什麼關係也沒有,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過去的事大家別提。」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的神氣,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軟了。這到底是安娜心愛的人,至死還愛著的人。可憐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膚,淺褐色的眼睛,如雲秀髮,才二十歲。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訴我,她現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驚,他還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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