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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用手捂著臉,想死在山上,永永遠遠不回到人世間,屍體化為腐骨也不為人發現。

  自暴自棄自憐自悲。

  忽然聽見有人說:小朋友。

  聲音輕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鑽入耳朵,覺得熟悉。

  抬起頭來,我看到了她。

  山頂霧濃,掩映著她,她站在約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觸到她,便知道她是誰。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訝異,她長大了。

  她跟著我長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綠的雨衣,合身、別致、漂亮。

  我貪婪的看看她,衝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麗的臉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歲左右,整個人像是在霧中發出光暈,秀髮如雲散在肩上,更顯得飄逸,如仙女一樣。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態出現,笑容中帶著調皮:怎麼,又在生氣?又在自憐,小朋友,七八年不見,你好象沒有什麼進步嘛。

  我鼻子發酸,衝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揚起臉,諒解的點點頭。

  我聽到聲音說,但人生一直充滿各式各樣的失望與磨練。

  她的嘴唇並沒有動,我已習慣她這種說話方式,是心靈感應。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記憶中的她更完美溫柔。

  「你是誰,」我問:「叫什麼名字,懇請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絲靦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又如何得知我傷心絕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輩子依偎母親腳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請接受現實,為她慶倖。

  我不語。

  ──男孩子如蒼鷹,飛得高且遠。她繼續勸慰我,歷劫風霜,鍛鏡自己,豈可為小小事感懷身世。

  我慚愧了。

  ──回去參加婚禮,別令母親傷心。

  三兩句話,她使我的煩憂去淨。

  ──她是永遠愛你的母親,但她也有權追求自己的快樂。

  我完全被說服,傷心管瘍心,我原諒了母親。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過糖,手指接觸到她的掌心,溫暖而滑膩,我忽然漲紅了臉,一邊面孔發燙。

  「這糖是什麼地方買的,怎麼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剝了糖,放進嘴裡。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靜下來。

  「再陪我說一會兒,不許走。」

  ──你這個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終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內熱,感情過份豐富,無法抒泄,一遇到喜歡的人,抓住,難捨難分!不讓人走。

  ──看,天空是什麼。

  我抬起頭,水塘那邊出現半邊殘虹,在霧中顯得霞彩繽紛。

  突然憶起這可能又是調虎離山之計!忙回頭,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覺,我手中仍握著糖紙,連上一次,一共有兩張了。

  我下山回家,換上西裝,去參加婚禮。

  是大人了。

  母親穿米色的緞子小禮服,頸項掛串珍珠,同色皮鞋,見到我,馬上綻出笑容。

  我過去祝賀她。

  母親眼眶發紅,我暗暗歎氣。

  我沒有去留意她身邊的男人,是她的選擇,希望她快樂。

  母親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為何會有那麼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為什麼,我一時胡塗,一時清楚,心中懸掛著綠色雨衣的少女。

  母親在我大學畢業那一年離婚。

  婚姻共維持了七年。

  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習慣了,即使是放長假的時候,也不過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沒有私人浴室,沒有音響設備,沒有電視機……物質享受貧乏。生活中主要調劑是看書,什麼都讀。

  同學都知道我只得兩套衣裳,並不看低我,反而都說要學我的樸素。

  「一連三年都考取獎學金,連書簿費都有著落,」他們說:「不穿衣裳咱們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親離婚後,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許多,非常若澀,臉上罕見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誰能怪她呢,環境造人,那麼苦的生活,就有那麼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愛做晚餐,通常由我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職業,安定下來。

  母親說:「兒子都賺薪水,我也該退休了?」

  「辛苦那麼多年,也夠了,讓我養活你。」

  「可是空下來做什麼?」她遲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學習。」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說你負擔重,嫌你。」

  「媽媽,那樣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親撫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長進,令你受委屈。」

  「媽媽。」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親一直鬱鬱寡歡。

  正如她說,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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