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金環蝕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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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環蝕 都不知該怎麼樣說這個故事。 故事關於一個女子,與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知道每當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往往會出現。 她秀麗的容貌,豐富而溫柔的表情,都鼓勵我,給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絲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與我一起成長。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只有七歲。 那一夜,母親哭著回來,同我說,外婆已經去世。 七歲的我已經很明白生離死別這回事,父親已在早兩年離家出走,影蹤全無,現在又輸到外婆告別。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帶大,母親一直在外工作,養活一個家。 沒有外婆的日子怎麼過?我放聲大哭起來。 外婆得病才三五個月,先是鼻孔流血,後來有一隻耳朵聽不見,醫生斷定是不治之症,母親憂心忡忡,同我說,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沒想到去得那麼快。 我問母親:「什麼是死亡?」 母親說,死亡是生命消逝,肉體腐敗,埋葬後永不回頭,再不能見面。 是以我哭。 因為捨不得。 我們太不捨得紅塵,留戀一切雜物垃圾,更何況是至愛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園一角,找到外婆常與我休憩的長凳,筋疲力盡,抽噎。 多年來只有外婆陪我。 母親說,如果不是外婆的緣故,她早就抱著我跳了樓。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濕她為我織的羊毛外套。 牛脾氣倔強的我哭得聲嘶力竭。 正當此際,我發覺附近有人。 我抬起頭,看到一團淡綠色的霧,對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樣的顏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來是一個女孩子穿著件透明的雨衣,兩手插在袋裡,看牢我微笑。 當時雖然只有七歲,也知道俊醜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紀也大幾歲,怕有十二三歲,已有少女之姿。 雙眼明亮有神,膚色如蜜,她正打量著我呢,一邊嘴揶揄,另一邊嘴角同情,像是在問:小朋友,為什麼哭?打輸了彈子? 我彷佛聽到她的聲音,但她明明沒有開口。 我說:「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開,有一顆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搖頭。 哭寶寶。我聽見有人說。 是她嗎?她仍沒有張口。 我覺得奇怪透頂,傷心頓時去掉兩三分。 她把手向我遞來。 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過糖,撕開七彩的糖紙,放入嘴裡。 頓時覺得一陣香甜,馥鬱前所未有,忽然之間,我的愁苦像漸漸散開。 小小的聲音說:年紀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愛的外婆,也終於要離你而去,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淚回家去做個好孩子。 聲音軟而輕,撫理著我的悲傷。 我垂下頭,不出聲。 等再抬起頭來,她已經消失。 我自長凳跳下來四處找她,她不可能走那麼快。 但小公園一眼放盡,並無她的影蹤。 我奔出馬路,在泥濘中摔一跤,仍然沒看見她。 靜下來想一想,抹抹眼淚,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開始,我像是開了竅,什麼都明白了。 到家,看見母親在嗚咽,我緊緊擁抱她。 母子相依為命。 我立即學會自己穿衣漱洗,乘車上學。 時間飛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氣更牛,體格更壯,性情也有點孤僻。 家裡環境已略略轉好,母親終於憑雙手闖出天下來,受公司重視。 甚至已替我籌下大學學費。 已是十五歲的小夥子了,家裡的壯丁。 但一直沒有忘記穿綠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時也接觸到異性,女同學中找不出像她那樣標緻的女孩,差得太遠了,使我承認難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齡的女孩成熟溫馨。 而她所賜的一顆糖,雖然早已在嘴裡融化,香味彷佛長存在齒頰間。 每當不開心的時候,腦海裡只要想一想她,便會有寧靜的感覺。 那年秋天,母親告訴我,她要結婚。 我十分震驚,那位男士我見過三兩次,不喜歡,我不怕他霸佔我的母親,而是直接有種感覺他不會善待她。我整個人馬上消沉下來,他也不喜歡我,堅持母親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說,誰也不曉得她有那麼大的兒子,影響形象,一默好處也沒有。 母親聽從了他。 我知道愛屋及烏是很困難的,但他不應離間我們母子的感情。 我決定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憤恨填滿我的心,獨自跑到山頂近水塘處坐著,很想痛哭一場,但是整個人都燒乾了,流不出眼淚。 已有很多晚沒睡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從沒有得到過愛護關心,是孤兒中的孤兒,無論什麼苦難,都沒有人勸慰開解幫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過,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親如媽媽,也不過袖手旁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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