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金環蝕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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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的時候,無論異性如何暗示,我都無動於表。但出來做事,少不免應酬幾句。 都不是我的綠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對我特別關心,甚至替我織毛線背心都有。 但使我震盪的女孩子,卻從沒遇見過。 直到一次在某跨國公司的會議室遇見一個女孩子。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顏色的套裝。 許多人認為職業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嚴最高貴,弄得會議室暮氣沉沉,難得看見賞心悅目的水彩色,況且,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隻顏色。 於是我冒昧地兜過去看她的面孔。 她抬起眼來,自我介紹。 令我驚豔,五官有三兩分似我心中女郎。 馬上微笑,「我們彷佛見過面。」 她再仔細打量我,「沒有。」她肯定的說。 這不要緊,三天后我們開始第一次約會。 三個月後我把她帶回家見母親。 原以為母親會喜歡她,一個有學識、大方、經濟獨立的女孩子。 但是不。 一次會面,母親足足批評了她十次八次!想起來便說幾句,想起來便說幾句,令我十分煩惱。 母親根本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事。 那件事再簡單沒有,她不想我結識固定的女朋友,她怕失去我。 理智上她接受兒子長大後會離開她,但感情上她應付不來。 這將是我最大的難題。 怎麼說服她?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錨。 可憐的母親,可憐的我。 從此我沒有把女友再往家裡帶。 母親生日,我竟忘記,開會至七點多,才疲倦地返家。 只見媽媽鐵青面孔,坐在客廳中央生氣。 我暗暗吃驚,不知為何原委。 母親隨即開始埋怨、訴苦、解釋,一說說了三個鐘頭,我連領帶都來不及解開!呆著臉坐在沙發上聽她教訓。她以為我與女友尋歡作樂,以致完全忘記這個重要日子。 我納罕起來,媽媽一向不注重日子過節,從不慶祝,好幾次連她自己都渾忘。 她是要打聽我同女友走得怎麼樣啊,竟如此旁敲側擊,無理取鬧,我啼笑皆非。 我沒有辯駁,免得火上加油。 等她累了,走過去拍拍她肩膀,然後上床睡覺。 半夜聽到母親哭泣。 聲音低微,卻哀痛欲絕,聽到這種哭聲,覺得人生一點味道都沒有。 母親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而我總有一日要離她而去。 那是一個初冬的晚上,天亮得遲,我聽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 上班,母親上了一輩子的班,苦樂自知,從未曾有過靠山,從沒有休息,山長水遠,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時,除非倒下來,從不休假。 隨後我也起床出門。 天氣轉涼,氣氛蕭瑟,心情懷得不能再壞,母親需要我,我需要自己的生活,看樣子我必然要有所犧牲。 那日臉色灰綠,五官浮腫。 心情好,能令一個人年輕十年,心情不佳,看上去老十年。 再也不想去約會異性,每日下班,準時回家,過了三數個月,母親與我也就相安無事。 女友來找我,很坦白大方平靜地問我,為何疏遠她。 我把理由告訴她。 她沉默許久,至為訝異,但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文明女性,她說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是否愚孝,那是我的選擇,不予置評。 同時她也肯定我們間往來不會有結果,不會有幸福,倒不如即時分手的好。 我送她到門口,她轉過頭來,還想說什麼,結果還是省下了。 母親也沒有看到我的好臉色,我日日鐵青著面孔進,鐵青著面孔出。 大家這樣不開心,不知為著什麼,犧牲得毫無價值,加上公司調來一個愛無理取鬧的上司,日日呼呼喝喝,不給夥計過好日子,情緒更壞得不能形容。 我開始下班喝上一兩杯鬆弛神經。 漸漸喝得比較多,並且期待那杯酒。 才廿多歲,我嘆息,去日苦多,幾時才捱得到老。 母親半夜老是起來咳嗽,同她去看醫生,醫生勸她退休。 多年來積勞成疾,建康早已崩潰,她渾身是病:支氣管、胃、肝、腎、心臟都不大健全,嚴重貧血、神經衰弱。 歸途中,在車子裡,母親緊閉著雙眼,忽然微笑,我正詫異,她卻輕輕說:「當我年輕的時候,我亦是個標緻的女郎。」 聽了這兩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話,我鼻子發酸,眼淚幾乎要衝出來。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潦倒半生的女人,我必須照顧她,除了我她還有誰呢。 一年後她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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