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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等她來約我晚飯。

  電話終於來了。

  約在一家著名的法國菜館,十分昂貴的消費場所,但聽說氣氛上佳。

  那夜我穿戴整齊,預備與她好好談一個晚上,她有什麼委屈,儘管對我說。

  到了那裡,我呆住。

  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但領班把我領到一張大長桌前,起碼可以坐十二個人。

  我以為他弄錯了,把訂位姓名重申,領班微笑,沒有錯,他說,就是這一張檯子。

  我如丈八金剛,摸不看頭腦,怎麼攪的,明明應該是兩個人,幹麼請那麼多陪客?

  接著客人陸續到來,都是一班老同學,我暗歎不妙,事情與我想像中有些出入。

  小王坐在我身邊.「我早曉得你會來的,到底是老朋友嘛,小蔣他們說你不會出現,我同他打賭,贏了一百。」

  小蔣說對了,早知有這麼多人,我不會來。

  近年來非常怕熱鬧,應酬可免則免,今日如墮下陷阱,我發呆。

  「她情況不錯,」小王邊喝苦艾酒邊說:「如今回來發展,更可大展鴻圖。」

  「什麼,」我忍不住,「情況不錯,一個女人拖看孩子回來,還說不錯?」

  小王瞪大雙眼,「你多久沒出來了?他們是一家三口一起回來的,你攪什麼?」

  一家三口,我耳邊嗡一聲響。

  「她夫家是那邊數一數二的糧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多人,你難道沒聽說過運通泰?發薪水往銀行提款超過五十萬。」

  我胸口如中一記悶拳。

  完全誤會了,我以為她是失意返來。

  真是一廂情願。

  小王譏笑我,「怎麼,有人告訴你她清形不佳?那個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這裡自由叫菜,要多少錢給賬,老兄,是你我一個月的薪水哩。」

  我悶聲不響,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聲回來,立刻遵命,孩子才滿月也帶著一起來──」

  小王說到這裡,男女主人已經駕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難談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氣概。

  她刻意打扮過,一件黑色小禮服,簡單高貴,只戴一付大型墜珠鑽石耳環,襯得面孔如滿月般,豔光四射。

  這日是她回請老朋友。

  我訕笑自己。

  想到什麼地方去,真的想瘋了,一聽到她聲音!就往歪路去想,一口咬定她有什麼不妥才會回來,而我如果要扮演打救落難公主的武士角色,已是時候。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人家是衣錦還鄉。

  我笑起來,舉杯向他們夫婦致敬,一飲而盡。

  老友們情緒非常高漲,盡情吃喝。

  她的丈夫雖然不認識我們這班人,但很尊重妻子的朋友,一直微笑,招呼周到,勝我之狷介拘謹多多。

  把我拉出來與眾人吃這頓飯,可見我在她心中,並沒有什麼特殊地位了。

  我灌了一杯又一杯,對自己酒量很有信心,不會做倒地葫蘆。

  小王推我一下,低聲說:「怎麼樣,謠言不攻自破了吧。」

  我點一點頭。

  他說:「有些人一生好命。」

  我又點點頭。

  小蔣在另一邊也說:「她說極希望你來吃這一頓飯,我叫她自己打電話請你。」

  我說:「我不是不大方的人。」

  「我們都說你難得,那時那麼愛她,隨時為她捨命,分手後沒有一句惡言。」

  不知她丈夫加不知在座有這麼一個人。

  吃完飯大家輪流與主人握手道別,我這個失敗者也趨前去說了好些歌功頌德的話,然後話別。

  甫上街車,眼淚就落下來。

  並不是很傷心,但再不想繼續壓抑,於是號淘起來。

  我這個傻子,這個笨人,忽然說不出的憐惜自己,回到家,抽噎一會兒,便倒在床上睡熟。

  第二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小照放回鏡框,仍然放案頭上。

  看來註定要懷念她一輩子。

  電話來了,是她殷殷問好。

  菜還可以嗎,他們已經找到房子,在木球場對面,一千平方米面積,有空來坐,有沒有女朋友,同你介紹如何?

  我支支吾吾。

  心中有許多話,都沒說出來,天氣更涼了,我繼續懷念她,也許到永遠。

  我是不會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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