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舊歡如夢 | 上頁 下頁 |
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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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綠蒂予我以老大的白眼。 我這一輩子做事,總還是以人的因素為主,如果你教的是會計,說不定我就選了會計。 日出日落,簡直一點意思也沒有,除非找到一個合心意的人。 有一次我到你小小的辦公室,看見你案頭放著家庭照片。女兒的,父母的,妻子的,真是,時髦的人都這樣,他們喜歡把幸福陳列出來,其實是不是幸福,誰也不大清楚。 我喜歡你,因為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聰明的人。你否定聰明,你說:「衣莎貝,聰明沒有用。」(我被聰明誤一生)你喜歡我,是因為我苦幹。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見我,就說:「……你聰明……」 我聰明還會到這種地步?我就是不聰明,做什麼都盡了力,盡了心,結果事倍功半,到頭來誰也不見情。你微笑,倒是你明白了,你說:「……別太自卑,能力是有的,只是你太沒有信心。」有著十二年的失敗支持著我,我還能有信心嗎?至少你知道我是勤力的。 象P那個笨笨的男朋友,一日跑來跟我說:「喂,你不知道,P在上課的時候,說了一句最最純正的英文……」 P的英文口音不好,一聽就知道是香港中下等英文書院口音,就因為她說得不好,偶然有所進步,故此連她那蠢頭蠢腦的男朋友都大喜。 象我這樣,說得好是應該,說不好是活該。誰也沒說過我英文講得好,除了我自己,我很會自得其樂,老鼠跌在秤盤上一番。 只除了一次,我在房中看書,溫帶了一個洋小子來,叫我到理工學院看電影,我皺著眉頭說:「……理工學院……不不,我去了那裡,會心碎,一去就想起我弟弟。對不起,我不能去了。」 那洋小子就瞪起了眼說:「我從來沒聽過外國人能說那麼好的英文。」 正宗牛津口音,你知道。不過普通會話蘭口郡音是很濃的。從來沒有人說我英文講得好,沒有人。連你也不說我英文講得好,其實我的英文好過你的多多。在學校裡,英文比我准的只有夏綠蒂與荷頓先生。象李斯裡,他一開口,我們就噓他:「說法文!說法文我們還聽得多一點!」他是新堡人,那口音真令人昏迷。 三年過去了,你還是要繼續作育英才的。英才。真是英才。我們以三分一的時間等電梯,三分一的時間等咖啡,另外那三分一的時間泡在酒吧裡。 我運氣不好,來遲了十年。我運氣不好,因為我不夠聰明。常常嘲笑自己:貓落了平陽了,白白與這樣的人在一起,臉上居然還得掛一個笑。 你那日在課上說:「我請助手,老是請不到,因為助手要為我抄筆記,記錄複雜的儀器,又得為我洗玻璃瓶子,抹工作臺子,有什麼人有兩種能力,雙面性格呢。」你停一停,「後來我動腦筋,決定用兩個人,一個人做粗工,另外一個做細工,結果皆大歡喜,問題解決。」 我的問題是無法解決的。遠遠的看著你,不過是一種精神的寄託,我一點也不要接近你,越遠越好,象一棵大樹上最高的枝梢,葉子剛長出來,翻過來,是深綠,翻過去,是淺綠,我喜歡以那樣的距離看你,最最安全的距離。有時候也會偶然想起你,但不是那種心痛的思念。 這種感情,據說往往是婚姻最好的基礎,一種無關痛癢的愛,象愛一幅梵高的畫。 你可喜歡梵高?以前我去看病的醫生,他喜歡梵高,桌前懸一張梵高的「向日葵」。我永遠不會知道了,我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你曉不曉得梵高,一個科學家對於畫家的觀點。 只不過因為我是真的寂寞了,真的寂寞了。我也老了呢,你難道看不出來?我也老了。我的笑是假的,假的,在我身邊沒有朋友,沒有朋友,沒有可說話的人,沒有可說話的人……沒有。 你還有你的學生,你的觀眾,我有什麼。我是一無所有的人,連跟在身邊的傻子也沒有一個,連提提大衣,縛縛鞋帶的人也沒有一個。然而每日早起,我還是努力的微笑著,我說話,被人打斷著,日日與僮僕接近著。巴不得最後的幾個星期可以結束,回家關在房間裡,把別人的幸運忘記。忘得一干二掙,甚至在夢中也不要出現,連你也是,我不要你在夢中出現。 過去的全過去了,考完第二天便上飛機,在飛機上要開始忘記,不能想起。我們活在不同的環境裡,因為我這樣偶然來了,遇見了你,你想那機會是幾分之幾?你相不相信緣份?當然離去,我也應該偶然地把你忘記。 我不相信嘉洛琳藍勃式的愛,夜夜在拜倫的園子裡呆立不去,一個總督夫人,色若春曉,寫信給拜倫的傭人,苦苦哀求那傭人開門給她進去見一見拜倫。 這算什麼呢。真是強人所難,這種犧牲,簡直是令人難為情的,真是令人難為情的。 如果我跑到你住宅前去站著,那又算什麼?嚇壞了你與你的一家,對我來說,有什麼好處,當然我也是自私的,不然我不會寫這樣的東西。可是,現在我不相信愛人是這種表演,愛是一種責任。 象你,當你在食堂坐在我對面,大家微笑,而你問:「衣莎貝,好嗎?」我認為那就是愛了,我認為在那一刻裡,你愛我愛得不得了,足足令我高興一整天。 而我,我怎麼愛你呢? 每年當我接到考試卷子,當我選三題你的題目,做得幾乎滿分,當我交上卷子的時候,我認為我再愛你也沒有了,這難道還不是愛嗎?我是深愛你的。我不能再愛一個人比愛你更多了。 現在我的肩胛上是有責任的,我不能為任何人而死,如果你跑來跟我說:「衣莎貝,我們私奔吧。」我就會蔑視你,如果你這麼說,你也不是男人了,你也有你的責任。我要回去的,我父親在等我,我父親在香港接我回臺北,好象我永遠沒去過臺北一樣。我怎麼可以跟任何人私奔,開玩笑。 所以你始終是一棵大樹,在我過渡時期,最最寂寞的時候,我仰望於你。我仰望於你。 也許在考試之後,我會到你的辦公室去,跟你說:「生命基本上真是叫人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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