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舊歡如夢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這是不公平的吧。我不知道回了家你是怎麼樣的,你的襯衫也得有人洗熨呢。可是真不瞞你,我都不介意為你做這些工作,也許你放了學回來,我會做一個茶等你,我還能做湯麵,我會告訴你,花都開了,是桃花,是櫻花,是杏花?我會問你。你會回答嗎?我會問你,金屬過熱係數跟鋼鐵建築的關係,我會問你,打字機壞了怎麼修,我會說,電費單來了,怎麼去寄?我會問你,我爸爸生日了,要買什麼?我會問你,都會問你,你是什麼都知道的,不是嗎?你會告訴我0就是△。

  真的,我什麼都會問你。

  那時候星期三下午,我不必昏昏的睡午覺,我可以與你打網球。你看不看電影?你看維斯康蒂嗎?你看衣曼紐爾嗎?你在星期六幹什麼?抹車子嗎?你做什麼?改卷子嗎?

  你從來不給功課我們做,從來不。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字跡如何,考試的時候,你看了號碼,便狠狠的扣分數,大公無私。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只是那麼一個學生,你對一切學生的態度是平等的。

  在其它的老師面的我總有特權,多多少少,但對你,我與所有人是一樣的。

  但是你記得我的分數。

  你說:「衣莎貝,你可以做理科,回家後獨自修物理,去考試,因為你天生好奇。你從來沒學過理科,兩年都考了第四名。」你微笑,有時候你的記性居然不錯。

  但是你放學回了家做什麼?看報紙?看爾視?

  我並不認識比你更溫柔強壯的男人。我甚至不想伏在你肩上大哭一場,只要見到你,我便心落了地,腳踏了實。三年來我挑不出你的錯,你是太公平的一個人。

  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我很寂寞吧,放了學,慢慢的走回家,洗衣服也成為我娛樂的一部分。

  有時候太累了,倒在床上,手上拿著筆記,無線電唱著歌,嘴巴裡含著巧克力,我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光,忽然悲從中來,就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還是那個姿態,衣服也不用換,做著連綿不斷的夢:永遠不會夢到將來,都是過去。象拍電影似的, 一幕幕上來。醒來也沒有什麼,淋一個浴,換上乾淨的T恤,又開始新的一天,做不完的工作。常常忘了關無線電,廿四小時,永遠有音樂,有時半夜醒來,聽到很好的歌,象卜狄倫的「搖鼓先生」,有一夜忽然到十一點半,睡不著了,聽到一首歌叫「祖蓮」,是一個女人唱給另外一個女人聽的。她唱:「……祖蓮祖蓮,不要搶我的男人,你的美貌,你的才幹,你碧綠的眼睛,你金色的柔發,我不是你的對手,你可以挑任何男人為伴,祖蓮,但是我沒有他不能活,呵祖蓮祖蓮,我請求你,不要將他搶走,祖蓮……」

  我歎了一口氣,惆悵舊歡如夢。

  轉轉身仍然睡了,把過去未來扯在一起,是最最沒有味道的,要生活,只生活今天。

  象我這樣,每天早上還是笑嘻嘻的,見到老師們大叫一聲,「早!」

  可是見到你,我總還是很文靜,象第一年生那樣,避不過你了,又找不到地洞可鑽,所以只好含糊的稱呼一聲,低頭而過。第一年我要克服我以前所有的生活習慣,我沒有時間笑。但是你總是對我好的。

  我猜想英國大概有三萬間大學,每間大學裡起碼有三百個工作人員,總有好幾十個是想你這樣的,所以你根本不算什麼特殊人物。

  上課的時候,你總是說:「明白嗎?唔?」

  大家合上書本,作其明白狀,我則有難題必問,問到發昏為止。

  還有幾個星期我就要回去了。

  找一份工作?不大可能,我會過著那種吐血去看白海棠的日子,睡到十二點正,起來,陪下班的父親吃頓午飯,說幾句話,父親回寫字樓,我再回去睡覺,睡到四點起來,打扮整齊,去喝個下午茶,回來吃飯,等父母睡了,開始工作,把寫好的稿子放在客廳的茶几上,父親會替我航空掛號寄出。

  我甚至不走出門。

  可是我沒有告訴你,我實在是很嚮往戶外生活的。

  有一次咱們打泥球,你沒把我認出來,我急忙用毛衣套住頭,你沒把我認出來,因為你不能想像天下間就有那麼一個人。

  我也喜歡划船,打網球也不錯。只是我沒有時間,大多數時間,我要溫習,我要工作,我要睡覺,而且每天我至少要花三小時以上的時間來研究為什麼人家都比我幸運。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別人都輕舟已過萬重山了,我還如個縴夫般,頭點地似的扯著我的重擔。

  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你怎麼可能明白。

  也許你也有你的麻煩,你說最近不瞭解孩子們了,你買一隻唱機給女兒,女兒不喜唱機,喜歡那只盒子。

  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用空的牙膏盒子做小房子,用刀片割開窗門,都可以開合的,那仿佛不過只是昨天的事,我與弟弟,兩個人肩依肩,背著母親縫縫拼拼的書包上學。我們都是好學生。

  當然他已經忘記我了,他現在是皇家工程師,他忘記我了。如果我當真成了大作家,我也會忘記他的,我記得他,因為我沒有遇見更好的,如此而已。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我想問你,我有一百萬個問題要問你,我父親不能為我解答,我兄弟遠離我,我有一百個問題要問你,你可否為我回答。

  今天是星期五,宿舍裡的人紛紛約好外出,吃一頓中國菜,逛逛街,拖著外籍男同學,散一天的心。我可以做什麼呢?我會慢慢的走回宿舍,打開我的法律課本,法律這一科對我有催眠作用,五分鐘打開,五分鐘後已經睡著了。然後半夜之後,他們回來的喧嘩聲會把我吵醒,我遲疑一刻,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再睡,星期六繼續溫習法律,星期天也繼續,日子總要過的,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了,不介意再拖下去。

  可是這些日子值得珍惜,別人總不如我那麼留心身邊的事物,即使是一隻售熱巧克力的機器,我都喜歡它,它在F樓,放進三個便士,便有一杯熱巧克力會出來,那味道叫人吐舌瞪眼,小時候吃的瀉藥巧克力,就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用那只機器,大家依在走廊裡說話,我總是看著窗外的白鴿。

  有一次我問你:「你會一直教書嗎?」

  你答:「是,我愛教書,教書跟演戲劇差不多,學生是觀眾。表演得好,學生多,表演得不好,沒觀眾,我盡力而演,我喜歡教書,這輩子我決定以教書為終身職業。」

  也許。

  我上你的課,你明白,是因為我喜歡你。你記得去年,咱們選科,我在一張白紙上填上老大的兩個字:「主產科技」,然後簽個名。沒有後悔,沒有猶疑,不跟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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