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舊歡如夢 | 上頁 下頁
十九


  睡在床上,夢見自己是丹薇,有過很多風光的日子,然後嫁了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完了還有舊情人在暗戀著她,醒來之後,也不外如此,做人沒味道。

  那個男孩子倒是真直樂了半日,他以為他見到丹薇了。我微笑,在一個霧夜碰見舊情人,他可樂半日。我呢?助人為快樂之本,我也應當快樂。

  但是我怎麼快樂得起來呢?在大風細雨中等車,我的疲倦自骨頭裡直透出來,我想如果家明在的話,真是,如果家明在的話,我怎麼會有這麼一天,整日與一個陌生的世界掙扎奮鬥——一個人應該奮鬥,但是我的力氣已經沒有了。我父母知道嗎?我兄弟知道嗎?以前家明是知道的。

  現在這個世界只知道我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女子,強壯有力。

  我實在是累得昏頭昏腦了,實在想一頭倒在無論什麼地方,睡著了不要再醒,每日早上都是一樣的,一個印子裡出來的,腦子裡全是家明,以前與家明所過每一日,都深刻地印在腦中。

  我們的快樂,我們之間無謂的爭執,我們的計劃,我們的歡笑,我們曾經共度的辰光。

  那時候我是那麼瘦,一張臉上沒有一點點血色,沒有一點化妝。他憐愛的目光,使我覺得我十分的強壯。

  那時候他愛我。

  後來我的車子經過落陽道,常常會想起那個男孩子。落陽道只有兩個號碼,只有兩間洋房,都蓋得小巧而有氣派。這個男孩子住其中的一棟。

  當然我不會登門造訪,我不會做這種事,各人的習慣是不一樣的,也沒有這種必要,他要見的是丹薇,我不是丹薇。但是每次我經過那幢屋子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看一眼。屋外的影樹在夏天的時候將會豔紅如火。

  我父母愛我,我兄弟愛我,但是他們沒有時間來同情我,他們沒有時間來幫助我。故人何處,救我離愁城內外。

  每日我似一部機器似的,機械化的,有規則地做著我應該做的事,我不敢說我做得好,至少沒有出毛病,然而一天過一天,又如何呢。

  在馬路上走,因為不再有人愛我,我只是芸芸餘生中的一名,因為不再有人愛我。

  過馬路的時候我是茫然的,抬頭看向天空、有時候有雲,有時候沒有雲。穿戴得整整齊齊,天天上班,我這痛苦的上班,一天一天真不懂得是怎麼過的,只不過是為了時間太多,要設法消磨,不然的話,在家坐著要變白癡了。

  我不能夠像以前那樣,電話鈴一響,先讓它響個幾聲,然後不徐不疾的取起話筒,毫不猶疑的問:「家明?」一定是他。那個時候,生命是那麼肯定。有時候與他吵架了,撥了號碼,他來接,故意不出聲,他「喂」幾聲,便歎氣笑道:「好好,算了,算我錯。」大家都活在肯定的世界裡,當然他現在還是幸福的——他幸不幸福與我有什麼關係呢?有關係的是我,我至如今還似踩在一段雲上,每踏前一步,每每驚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一日下班。我穿著一套豆沙紅的絲裙,並不是為愛漂亮,有個朋友訂婚,下班挑件禮物,順便去一趟。

  近日來必定是結婚的好日子吧?人人都爭著結婚訂婚,恐怕是黃道吉日。結婚也容易,只是如意郎君難覓,我要是再癡心地堅持地要等第二個家明,那我就永遠嫁不出去,永遠沒有人願意娶我,永遠不會有人願意與我養育孩子,沒有人。

  我該選什麼禮物呢?香港可以花錢的地方太多了,簡直不知道該把錢怎麼花才好,才想花就不見了。買一雙銀手鐲吧,上面刻他們兩人的名字——但是他們兩人叫什麼名字?得把喜帖掏出來看一看,買一雙金筆吧。我每一家店每一家店的遊覽著,像一個遊客,緊盯著櫥窗不放。

  然後又人在背後輕輕叫我。「丹薇。」

  我猛然抬頭,看到的是那張熟悉的臉,含羞的眼睛,瘦削的身材。

  我驚喜地看著他,這麼多人的大街上,黃昏中,他居然又把我認不出來。

  但是他看清楚了我的臉之後,忽然結巴了,靦腆的說:「對不起小姐,我老認錯人,對不起。」

  「喂!」我連忙叫住他,「你沒有認錯!」

  他反而呆住了,「我沒認錯?你——也叫丹薇?」

  「你忘記我了?」我坦然的笑,站在大街上,黃昏裡,人來人住,忙得昏頭昏腦,我說:「你已經把我認錯過一次,記得嗎?渡輪裡,霧夜,我們喝過咖啡。」

  他想起來了。他的臉慢慢的紅起來,「你——」

  「你把我認錯兩次了。」我聳聳肩,「其實我不介意,你不記得了吧?」

  他凝視我,以一種憐惜,但是陌生的眼光凝視我,然後說:「你是這麼的象她。」

  「誰?」我明快的問:「丹薇?」

  他點點頭,「瘦削的肩膀……」

  我笑,「我其實已經十分的胖了,五年前,或許是,現在我簡直是另外一個人,我不可能像丹薇。」

  「你怎麼知道丹薇是什麼樣子的?」他奇問。

  「陳先生,我可以猜想得到。」

  「你連我的姓也知道。」他驚叫。

  「是的。」我微笑,「你要喝杯咖啡嗎?」

  「要,耍,我請你,」他連忙說:「但是你是在買東西嗎?等你買完再去吧。」

  「OK。」我笑。

  我們同進銀器店,結果買了一雙燭臺,叫人包好了送去,那個酒會我自己是不想再去了。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很自在的樣子,仿佛我們是多麼的老友,他的樣子令人舒服,就憑那一點,那天夜裡他吃醉了酒來用手搭我的肩膀,我才沒有生氣。

  他永遠像個大學生,那種剛自學校出來、惶惶不知終日的大學生,隨和而溫柔,但是世界對他殘忍,這恐怕是不能避免的吧。

  我們到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兩個人坐下,他叫的並不是咖啡,他叫了拔蘭地。

  他說:「你胸前掛的是瑪瑙珠子?」

  「是的。」我下意識地低頭頭。

  「很漂亮,配你這件衣服。」

  「謝謝你。」

  「在什麼地方買的?」他問:「我喜歡這種半右羹的袋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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