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絕對是個夢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二 |
|
程真嘆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謝謝你關懷。」 老婦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發覺她衣履盡濕。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見,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開,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邊微笑問:「有沒有看我寫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說吧?」 「寫得怎麼樣?」 「人物剛出來,言之過早。」 「別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萬字也許就有點瞄頭了。」 程真套上乾爽衣服,「我又餓又累。」 走到廚房,一看,一箱香檳,程真仰起頭,不動聲色,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批免費香檳了,她捧起一瓶。 「幾時送來的?」 「剛才他交我抬上來。」 「誰,你見過他?」 程功一怔,「是湯姆呀,他買來孝敬你。」 「呵,這麼說,陸續有來。」 程功笑,「那當然,我會時時提醒他。」 「你看我福氣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親喜歡有經濟基礎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遠唷。」 「可不是,不但女兒不必吃苦,連帶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個窮小子,說不定還得賴在我家吃喝睡。」 「媽媽,你是不會介意的,還有誰比我跟小川窮。」 程真搔搔頭坐下來。 這是真的。 當初認識董昕,他在刻薄的親戚公司做學徒,工作十六小時,拿幾千塊,每天晚上下班,帶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鍋白飯,便當一餐。 窮得連朋友都沒有,沒有錢置妝,沒錢請客,一日,董昕買了票子,與程真去一個晚會,昂貴的票價,程真花了整個下午打扮,結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說時,聞聲不見人,程真不怒反笑,從此落力工作,不問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這種場合。 她不怕窮,她也怕窮,她心理狀況十分正常。 她加注腳:「年輕時什麼都不要緊,中老年身邊就得寬裕點。」 程功「嗤」一聲笑出來,「才怪,眼看著同學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珍惜,那感覺,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倆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說:「你有無聽過揀回來的鉛筆的故事?」 程功詫異,「沒有,你請說。」 「我念小學及中學時,從來沒用過簇新整支的鉛筆,都用父母自辦公室揀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鉛筆,倘若略長一點,或是附著橡皮頭,就不知多高興。」 程功專心聽故事。 程真說下去:「一向覺得無所謂,直到一日,在同學家玩,發覺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鉛筆,還有只電動鉛筆刨,他即席表現,把整支鉛筆插進去刹時間刨成一寸長短,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瞭解到,人的確有窮富之別。」 程真至今不能釋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過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問題,我的童年一去不復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鉛筆的回憶。」 「明日我送千支給你。」 「現在沒有用了。」程真頹然。 程功卻笑,「怎麼沒用,我從來不去鑽研以前的事,現在擁有,已勝過永遠沒有。」 程功又來老氣橫秋。 程真看著她,「你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這樣看得開,我已沒有什麼真正快樂的時刻。」 如此清醒的妙齡少女實罕見。 程真打一個呵欠,「我幾時可以回大屋?」 「你當是重陽節登高避難吧。」 程真記得那人叫費長房,幼時在國文課本上讀過,那時,每個節令有一課書,清明時節雨紛紛,每逢佳節倍恩親,程真盡掛住課文長短,她至怕背書,記性差,人又懶。 沒想到一下子就變為成年人。 時間過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時候,程真發誓她才只得十七歲,彷徨地在前途迷津裡暗無天日地轉來轉去。 她長長歎口氣。 程功溫和地說:「好好睡一覺。」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無所事事。」 「媽媽,好不容易贖了身,賺回逍遙,好好享受。」 「是,我會習慣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麼不想,想至落淚,我想回家,我想歸宿,我想愛情,會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說:「牢騷來了。」 她告辭。 人客一走,程真立刻掛下了臉,無比寂寥,董昕最怕她這種表情,時常勸她:「莫斯科巷戰與你無關,不必憂國憂民,還有,印度地震雖是悲劇,不必背上身。」 聽在程真耳中,都是諷刺語,感情日益冰凍。 有些人沒有表情時似在微笑,真幸運,熟睡與死亡時予人安祥感。 程真做不到,可是在人前,她卻儘量維持精神愉快。 孫毓川不知她另一面。 結了婚,結局都一樣。 程真可以想像他自辦公室回來,喝問伴侶:「你還沒打扮好?今天這個宴會有劉公與區公,可不能遲到」,或是「這件衣服好出場面?換過它,還有,戴那套紅寶石」…… 是程真倔強的性格,控制了命運,她可以預言每段關係的結局。 他們最終都會鐵青著面孔問:「你到底要家庭還是要自由?」 自由、自由、自由。 已經走了這麼遠,不願回頭。 她睡著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