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絕對是個夢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明知是夢,也無比真切,她與孫毓川在美國加州結婚,親友都笑語,加州法律,夫妻分手,財產對分。

  程真見到他的一對孩子,一口英語,神情踞傲,不近人情,不受籠絡,而且,長得如袁小琤一個印子印出來,從頭到尾,不與繼母招呼談話。

  孫毓川英俊的面目漸漸模糊,時間被公事吞噬,程真獨自守在一問大屋裡,看著窗外,忽然覺得袁小琤才是勝利者,因她終於脫離這個苦悶的生涯。

  程真嚇得魂不附體,一身冷汗。

  第二天醒來,她努力寫作,不出三個星期,就把小說完稿。

  她問程功:「可以搬回大屋沒有?」

  女兒的答覆:「你沒發覺這間公寓風水有利寫作?」

  這倒是真的,那就多住一會兒吧。

  小說稿厚厚一疊,程真親自動手影印。

  程功說:「一位麥幼林先生找你。」

  「麥是美新社社長,」程真詫異,「咱們有過數面之緣,他幹嗎找我?」

  「說是有事,可以把電話告訴他嗎?」

  「當然可以。」

  下午就與麥君聯絡上了,約定一小時後到程真處面談。

  程真奉以香茗,麥君年紀不大,輩分奇高,程真尊重前輩。

  他笑說:「原來你躲在這裡。」

  程真微笑,等他開口。

  他指著程真放案頭的小說,「中文稿真奇怪,你看,一隻只格子裡填滿方塊字。」

  「可不是,粒粒皆辛苦。」

  「找你呢。」

  「是美新社嗎?」

  「開頭我不敢想,前日有人托我約你,我才靈機一觸。」

  「誰?」

  「本市新聞週刊新世界想約你寫特稿。」

  「我不想寫那種小眉小眼的地盤。」

  「為人不如為己,美新社約你如何?」

  程真笑顏逐開,「麥先生,我以為你永遠不會開口。」

  「會十分奔波,你將負責跑亞洲。」

  「我的運程轉了,滿以為會派我走非洲。」

  麥君只是笑。

  「聽說,你亦是劉伶?」

  「我只是愛喝。」

  「醉後打不打人,罵不罵人?」

  程真不慌不忙,「那些,我都留在清醒時做。」

  麥君豎起大拇指,「好得不得了,明日下午我把聘書帶來,我們去喝酒慶祝。」

  程真忽然打蛇隨棍上,「今晚有什麼不對?」

  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什麼話都可以說。

  麥君當場說:「我請客,來,我們沿笠臣街一直喝下去,不賭什麼,喝不下了請即揚聲。」

  程真大樂,許久沒有同行家來往,與他們在一起,當然如魚得水,今日真是雙喜臨門,一則脫離遊民一族,二則又有人陪她散心。

  兩人在車裡已經論遍天下大事,自環保說到東歐國家內戰。

  程真道:「最近環保仔帶著一個樹樁遊街,那棵被伐的樹已經三百七十二歲,看了叫人心痛。」

  「是反對克旭闊灣伐木事件引起的吧?」

  程真頷首,「三百七十二年,那是元朝或之前的樹啊。」

  麥君很幽默,「它又不在中國生長。」

  「它一定看透人情世故。」

  麥幼林說:「乾杯。」

  身邊有兩個洋人亦說乾杯,「這位小姐,說什麼那麼高興,也陪我們談談。」

  麥幼林攙起程真,「我們走。」

  「喂喂喂,」洋人說,「慢慢不遲。」

  麥君站在路邊打量程真,「奇怪,行家一直贊你漂亮,我看人卻看內涵,今晚證實他們所言不虛。」

  程真坦白說:「我並無致力外形,這些年來,我背已駝,眼已花,不修邊幅。」

  「我們再到別家試試。」

  喝到第三間,兩人已經很熟絡,開始感慨到人生無常,必須努力尋歡。

  程真吟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在異鄉的酒吧間,程真忽然吟出這樣的詩句來,特別有震盪感,麥幼林沉默。

  半晌他說:「我已經不算年輕。」

  程真睞睞眼,「現在的標準不一樣,但凡走得動,吃得下,謂之年輕。」

  麥君拍拍她肩膀,「下一家。」

  「我有點累了。」程真說,「我們去吃宵夜,我知道有一家火鍋店,吵得頭痛,又缺氧,可是非常好吃,跟我這個識途老馬,錯不了。」

  寒冷,下大雨,店裡人氣霧氣擠得水泄不通,可是兩人記者出身,什麼苦沒吃過,視作等閒,耐心排隊等座位,終於輪到,歡呼一聲。

  叫了一桌海鮮,約六人量,可是兩個人居然慢慢吃得精光,真了不起,程真知道她已找回那大杯酒大塊肉的日子,這三個月的悠閒假期,已成過去。

  麥君走了不要緊,通訊社裡必定有其他志同道合、快意恩仇的同事,想到這裡,程真興奮得耳朵都紅了,桐油甕終需裝桐油,幸虧她有自知之明。

  酒醉飯飽,程真揚手結賬,走到街上,找車子,遍尋不獲,正擾攘,一個穿黑色長大衣的身形趨近。

  程真呆在當地,看著那人。

  那人開了手電筒,把光打在地下,原來是警察。

  「兩位已經喝太多,不宜駕駛,叫計程車回家吧,車牌幾號,我可代你找一找。」

  他們分頭乘計程車回去,約好第二天見。

  程真講錯地址,車子駛到大宅,幸虧趙小川仍在寫功課,立刻在雨中迎進阿姨,熱茶侍候。

  程真喃喃道:「沒這一子一女,真不知怎麼辦。」

  她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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