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她吃完熱狗會用手指抹去嘴角番茄醬,且不挑食,什麼都吃,自然大方,叫他想起大學一個親密女同學。他倆分手,他至今後悔,聽說她五六年間生了四名子女,叫他妒忌羡慕。

  到達目的地,他倆被安排在同一間酒店住,客戶慷慨,各有各套房,十分舒適。

  水晶燈已經裝箱運到,拆開一看,小孫不禁佩服她的能耐,這些品字形古董燈要價雖然昂貴,氣派完全不同,試懸起一盞,接上電,一開亮,光芒幽幽轉射,像是鬼影幢幢,昔日華彩,又被釋放。

  客戶一看呆住,朝設計師鞠躬。

  「完全同我心想一模一樣。」

  算一算,照明到合理程度,既看得清晰又不至於照出女士們魚尾紋的光明度,共需十五盞水晶燈,當中三盞最大的已有著落,那真是硬生生自古宅內拆出,餘同款可配對的來自其它歐洲各地。

  敦氏問:「最漂亮的石晶燈在何處?」

  「毫無疑問,白金漢宮與溫莎堡,他們趁法國大革命與俄國羅曼諾夫王朝落台之際,不知廉價收買多少頂質古玩名畫及裝飾品。」

  客戶讓他們參觀啤酒廠及品嘗新品種。

  她貪婪地喝多了一點。

  大玻璃運到,有幾面邊沿有鏽痕,她同工人說:「隨它去,請勿修補。」

  光迭光,影照影,又有點朦朧惆悵,這番,連小孫都要朝她拜膜,難得是客戶懂得欣賞,照單全收。

  「你多番去過鏡廊吧?」

  她微笑,「少年時期,看到歐陸,歡喜若狂。」

  敦氏在一邊說:「不能光是追求衣食住行,衣食足後,也嚮往心靈享受,即是文化。」

  傍晚,主人家等不及在半完成的鏡廊宴客。

  她稱有事,不願參加,小孫說:「我陪你。」

  「我不喜歡類此場合。」

  「你有點怪脾氣。」

  「不止你一人那樣講。」

  「這裡啤酒甘香可口,兩年來我已喝上癮,工程即將完成,走時會不捨得。」

  「女友可有跟在身邊?」

  小孫欷歔:「今日的女生,不再跟,也不再等。」

  這倒叫人惆悵。

  有人把一座小小直立鋼琴搬進鏡廊,一個外籍歌手邊彈邊唱,她認得這首老歌,因為歌詞充滿少女被愛憧憬:「──我總有一日會遇見你,也許在星期日,或是星期一,要不,星期二,可能就在明天,你會出現……」

  小孫說:「只有對愛情敏感度極高的人才寫得出那樣的盼望與傷感。」

  她微笑,這小孫知道有人敏感有人不,也是了不起。

  小孫繼續說:「由一至十,最敏感的是寶玉與黛玉。」

  呵失敬,熟讀《紅樓夢》呢。

  他又說:「還有托爾斯泰,那樣不起眼的小老頭,唉,八分半,英詩人拜倫九分。」

  她不禁笑出聲。

  客人逐一來到,他倆卻沒有離去。

  喝了些酒,她兩道細而密的眉毛微微發紅,在他眼內,好看得不能形容。

  「我想回酒店。」

  「我送你。」

  「你呢,一至十,你自估幾分?」

  「我?我是俗人,一分吧,你呢?」

  「身為職業婦女,忙得團團轉,做夢還在對客戶鞠躬說是是是,一分也無。」

  他倆相視而笑。

  她忽然問:「什麼叫等?在等那人的時候,可否尋歡作樂?抑或,心中一直有那人,已可算等?」

  小孫凝視她。

  「與另外一人結婚,心中仍懷念著他,又算不算等?」

  「當然不,等需有行動表示。」

  「那是過修道士般生活了。」

  小孫微笑。

  他們走出走廊,轉頭看,「還好,原先怕會像電影佈景。」不約而同,異口同聲。

  回到酒店門口,噫,都三月了,還飄雪。

  忽然聽到有人腹如雷鳴。

  她故意詫異:「是你嗎?」其實是她。

  他卻十分大方豁達,「當然是我。」

  她大笑,真男人,願承擔。

  他們找到個面攤,半露天那樣坐長凳上吃炸醬麵。

  「嘩,美味。」

  小孫見她那樣歡喜,不禁忘形,握住她的手吻手背。

  「你呢,」他問:「你是否自由身?」

  「我正辦離婚手續。」

  「啊,可有子女?」

  「也沒特別渴望,小時十分可愛,長大泰半忤逆。」

  「太悲觀了,你我還是及格子女。」

  「噫小孫,你我彷佛可以無話不說。」

  吃飽了,他們散步回酒店,沿途似經西伯利亞,他脫下外套遮她肩膀。

  在房門口她把大衣還他,沒有等他進一步表示,便道晚安。

  他忽然知道,在這一刻,若無表示,可能到五十歲仍會後悔,他鼓起勇氣,把她輕輕擁到懷中。

  她不知說什麼才好,「我有一些規矩……」這簡直已成俗套。

  這時他們兩人的手提電話不約而同響起。

  他忍不住說:「你若叫我不理,我就不聽。」

  「這時候的電話,一定重要。」

  她回轉房內,輕輕關上門。

  歎口氣,她的電話也一直在響,一看,是金初找,連忙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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