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第二天,與客戶工作會議,她儘量做得神色如常。

  心裡卻想,孫有那樣薄的嘴唇。

  敦氏像在說話:「──可否請你替我代選家具?」

  她抬頭,「請家具公司直接量度尺碼送淨白家具就不會出錯,不必給我賺傭金了。」

  敦氏只得點頭,「鏡廊可需特殊保養?」

  「金屬部分若嫌閃亮,有一種噴劑,可添加斑駁,看上去舊一點,我給你寄來。」

  敦氏駭笑,忽然問:「學習低調,需要多久?」

  她這樣答:「有人一輩子覺得毫無必須低調,為何要錦衣夜行?廢話。」

  「可是我真羡慕那種不經意低調,像園子修葺到有點亂,容許野花草自石階縫長出之類。一次我到訪意大利阿瑪菲一座園子,忍不住伸手去拔野草,主人笑說:『喂,金,你別摧毀我花園』,我臉都紅了。那園子裡紫藤架子歪斜用木枝搭成,足百多呎長,紫藤花滿滿似珠簾般垂下,香熏醉人,我豔羨之極。」

  「那園子,已有三五百年歷史吧?」

  「一點不錯。」

  「什麼都要假以時日。」

  客戶不安,「我可像暴發戶?」

  她笑意更濃,「凡事總得有個開始,先富起來也是好事。」

  小孫忍不住笑。

  她還是幫敦先生挑了家具,明明五件已足,她選七件,擠點,使房子看上去比較具歷史感。

  最後一天,她在鏡廊教管家用繩索把水晶燈升降以便清潔抹拭,她不由得輕輕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自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管家說:「這盞燈上還佩有小小玻璃皇冠,不知是哪一朝遺物。」

  「本來用洋燭,滾燙燭油滴下,時時燙到女士們裸肩。」

  「金粉世界搬了地方,舊日河東,今日河西。」

  孫送她到飛機場,一路無話,臉色凝重,像長大不少,她故意同他說些別的:「叫敦先生切勿用熊皮、象牙、犀角做裝飾,品味已經成功一半。」

  他握住她的手不放,千言萬語,不知怎樣開口。

  她開解他:「你年輕,一個人,在陌生地方苦幹,寂寞苦悶,這也是當年留學生很快結婚的原因,返回老家,情況完全不同。」

  「那麼,回去之後,讓我再見你。」

  「當然。」

  「記得我的名字,叫孫源。」

  他擁抱她,吻她鬢腳,她耳邊那片小小肌膚,像白玉般溫糯細滑。

  在飛機上她盹睡。

  遇強烈氣流忽然顛簸,她睜開雙眼,坐在對面的服務員說:「不必驚慌,請坐直綁安全帶。」

  她點頭照做。

  忽然想起十八歲那年乘小小七座位昔士那飛機遊美國大峽￿,驚險萬分,白雲朵朵自艙窗浮入。她當時心想:飛機若出事會被父母罵死,又隨即笑,飛機失事還怕父母責駡?稚氣往事叫她莞爾。

  氣流平穩下來,她要清水漱口,並且梳通頭髮,挽一條粗辮。

  服務員小姐看到那一把烏溜溜濃發,忍不住問:「如此好發有何秘訣?」

  她微笑,「天天洗乾淨順道按摩頭皮不要吹燙卷染。」

  「可需用特殊洗頭劑?」

  「三元九毛九一公升那種就足夠。」

  那年輕小姐駭笑,「噫,我們全誤會了。」

  她也笑起來。

  不過她也抹些口紅才走下飛機。

  沒想到金初與裘琳一起來接。

  裘不說什麼,只是朝金呶呶嘴,表示身不由主,是金某硬要跟上。

  金有倦色,一臉於思,他則看到她素臉,皎潔如晶瑩月色。

  裘琳輕說:「公司還有事,我先走一步。」她遞上一壺咖啡。

  金初穿著大衣,扣緊紐扣,雙手插袋中,「坐我的車好嗎?」

  他的黑色大車漸漸駛近,這次是一輛賓利。

  這種車,像是上車容易下車難。

  她說:「你怎麼來了?」

  「一日想你好幾次,知道你回轉,就跑來接,叫裘琳尷尬,請代為致歉。」

  「多日不見,好嗎?」

  「不知怎地,覺得有你在身邊會好些。」

  「你想怎樣?」

  「答允做我女伴。」

  「你工作如此忙碌,走遍全世界開石油會議,我則在酒店房間等,可是那樣?抑或逛名牌時裝店,買到店員一見我影子便笑著迎出?」

  「我也有柔情蜜意。」

  她笑著輕聲問:「油沙與蒙古包的柔情?」

  他氣結。

  「你是大男人,你喜叫女子臣服,要把她性格拆開重組,變成你喜歡式樣,但現成的柔順又顯不出你的能耐,故此舍易取難。」

  說准了七八成。

  她則自嘲日子有功,躺在心理醫生處久了,也漸漸成為心理專家。

  車廂有一盒甜圈餅,她挑一件咬下,果醬四溢,甜美可口,叫她唔唔連聲。

  「我該拿你怎樣?」

  「不怎樣,就這樣。」

  「你難道不覺我吸引?」

  「你性格與體型都有說不出魅力,富有慷慨,肯定是最佳情侶。」

  他挺挺胸膛,自信略為恢復。

  「但,規矩是規矩。」

  他敞開大衣,把她的手按在胸上,「答應我你不可約會其它人等。」

  「照我的規矩。」

  「你那他媽的自尊真如此重要?」

  「這話應由我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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