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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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無人罰飲酒。 她凝視他,他卻看鄰座點數。 下一個說:「一枝紅杏出牆來。」 「哇哈,你倒想,呵呵呵,我說一樹梨花壓海棠。」 輪到她了,中英法語均流利的她吟:「春日遊,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陌上足風流,妾願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大家笑語聲忽然停止,似被韋莊的詞觸動。 她輕輕站起,「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失陪,你們喝痛快一點。」 他輕輕說:「我陪你等車。」 他倆出去。 有人說:「也算一對璧人。」 「不會的,這年頭,愛侶,要多少有多少,好的工作,買少見少,辦公室愛情不牢靠。」 「他們兩個實在太含蓄,會不會同樣留英,才如此古怪?」 「背後莫說人非。」 「那麼,說道德經。」 他倆一先一後走進電梯,兩人都垂頭不語,像鬧意見的少男少女。 走到路邊,她咕噥:「這司機阿忠,一定要把車停老遠,一定要人等他,討厭。」 他把手插褲袋微笑。 忽然她趨近,在公眾地方,捧住他的臉,深深吻他的唇一口,迅速放開。 車子來了,她去拉開門上車。 在車上,她像他一般發呆。 那雙唇比想像中還要柔軟,意外的他並無一掌把她推開,她清晰聞到他的氣息,男性汗味、啤酒與鮭魚…… 她忽然落淚。 他站在行人路上半晌,此刻追上也還來得及。 但是他沒有那樣做。 他重新回到宴會廳。 同事們也都準備散席。 有人隨口問:「明晨你們可去送機?一大早,七時到。」 他揚起一條眉毛,誰,誰要遠行? 「咦,沈小姐呀,今晚就是替她餞行。」 他發呆,坐在一角動也不動。 他的手機響起,他一看,「蘇珊,是你,你少發一個內部電郵。」 「是沈小姐的意思。」 「你什麼都聽她,你只得她一個上司。」 「我明早跟她到北京。」 「如此大調動我竟不知,以後如何在公司立足。」 那明敏大秘書蘇珊回贈他一句:「反正無論什麼事,你知與不知,都一個樣子同一表情。」 他籲一口氣。 「沈小姐要說的話說了沒有?」 「嗯。」 「你一點意思也無?」蘇珊倒吸一口氣,「你沒有女友,她也沒有對象,她那樣人才,什麼配不上你?若干年後,你會後悔得吐血。」 可以聽到蘇珊在那邊頓足。 「老闆捨得她?」 「嘿,我們都叫做手下,舊人去了,新人自來,老闆怎麼會愛上我們?況且,沈小姐此去等於連升兩級,返來述職,大家都要朝她鞠躬。但,一個女人,做得那麼高,又有什麼意思。」 他不好置評。 「你現在追上去,也還來得及。」 他咳嗽一聲。 「我看著你長大,你心事不妨對我說,」忽然之間,蘇珊醒悟,「啊你心中另外有人。」 他哼聲。 「呀,這就無話可說了,看樣子不是同事。」 「替我祝她前途似錦。」 「對,心想事成、國泰民安、五世其昌、身壯力健、仙壽恒昌、芳齡永繼。」 「再見,蘇珊。」 放下電話,他披上外套回家。 多麼長的一天。 他把衣裳剝光,裹條毛巾,啟開音樂,躺沙發上,本想淋浴,但全身乏力欠勁。 沈什麼都算好了。扣起內部電郵,讓他早三十分鐘到宴會廳,清晰表明她臨別意願,全部以她為中心。她覺得這是理想時機,她認為他不會拒絕,她會守秘,她並無結婚之念,她只想親近他,他們會像從前一般表面上維持同事關係,一個月,一年或直至永遠。她的精算無懈可擊。世上只有她一個人,她在劍橋是諾獎經濟大師的愛徒,親筆為她撰寫推薦信,一切都必須在她掌握之中,連感情也運籌帷幄,滴水不漏。 他疲倦地閉上雙目。 不,不要追上。 他永遠不會愛她,事實上他最怕這種會計算的女子。 他轉一個身,漸漸盹著。 女歌手輕輕清唱:「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纏綿低回惆悵傷感歌聲叫他渾身酥軟,他籲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手提電話響起:嘟、嘟、嘟。 他跳起,這是她專用暗號,早已廢棄的摩斯電報密碼:It's me,這是我。 他在半秒鐘內清醒,讀到電訊:會客室見面,實時。 他忽然生氣,把電話摔向牆角,用手捂著臉。 太過分了,三個星期,音訊全無,半夜淩晨一時三刻,忽然一傳個booty call:喂,召你,馬上,快穿上衣服,不過,一會可是要脫下的啊。 這是一個從無計劃隨心所欲的女子,但也如此驕橫,這年頭做男人真苦不堪言。 他即刻行動,一身汗臊,非沖洗不可。 鎮定我心,他對自己說,一定要與過往那般做得不甚在乎。 他的頭卻蓬一聲撞到浴室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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