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居然無人罰飲酒。

  她凝視他,他卻看鄰座點數。

  下一個說:「一枝紅杏出牆來。」

  「哇哈,你倒想,呵呵呵,我說一樹梨花壓海棠。」

  輪到她了,中英法語均流利的她吟:「春日遊,杏花吹滿頭,誰家少年陌上足風流,妾願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大家笑語聲忽然停止,似被韋莊的詞觸動。

  她輕輕站起,「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失陪,你們喝痛快一點。」

  他輕輕說:「我陪你等車。」

  他倆出去。

  有人說:「也算一對璧人。」

  「不會的,這年頭,愛侶,要多少有多少,好的工作,買少見少,辦公室愛情不牢靠。」

  「他們兩個實在太含蓄,會不會同樣留英,才如此古怪?」

  「背後莫說人非。」

  「那麼,說道德經。」

  他倆一先一後走進電梯,兩人都垂頭不語,像鬧意見的少男少女。

  走到路邊,她咕噥:「這司機阿忠,一定要把車停老遠,一定要人等他,討厭。」

  他把手插褲袋微笑。

  忽然她趨近,在公眾地方,捧住他的臉,深深吻他的唇一口,迅速放開。

  車子來了,她去拉開門上車。

  在車上,她像他一般發呆。

  那雙唇比想像中還要柔軟,意外的他並無一掌把她推開,她清晰聞到他的氣息,男性汗味、啤酒與鮭魚……

  她忽然落淚。

  他站在行人路上半晌,此刻追上也還來得及。

  但是他沒有那樣做。

  他重新回到宴會廳。

  同事們也都準備散席。

  有人隨口問:「明晨你們可去送機?一大早,七時到。」

  他揚起一條眉毛,誰,誰要遠行?

  「咦,沈小姐呀,今晚就是替她餞行。」

  他發呆,坐在一角動也不動。

  他的手機響起,他一看,「蘇珊,是你,你少發一個內部電郵。」

  「是沈小姐的意思。」

  「你什麼都聽她,你只得她一個上司。」

  「我明早跟她到北京。」

  「如此大調動我竟不知,以後如何在公司立足。」

  那明敏大秘書蘇珊回贈他一句:「反正無論什麼事,你知與不知,都一個樣子同一表情。」

  他籲一口氣。

  「沈小姐要說的話說了沒有?」

  「嗯。」

  「你一點意思也無?」蘇珊倒吸一口氣,「你沒有女友,她也沒有物件,她那樣人才,什麼配不上你?若干年後,你會後悔得吐血。」

  可以聽到蘇珊在那邊頓足。

  「老闆捨得她?」

  「嘿,我們都叫做手下,舊人去了,新人自來,老闆怎麼會愛上我們?況且,沈小姐此去等於連升兩級,返來述職,大家都要朝她鞠躬。但,一個女人,做得那麼高,又有什麼意思。」

  他不好置評。

  「你現在追上去,也還來得及。」

  他咳嗽一聲。

  「我看著你長大,你心事不妨對我說,」忽然之間,蘇珊醒悟,「啊你心中另外有人。」

  他哼聲。

  「呀,這就無話可說了,看樣子不是同事。」

  「替我祝她前途似錦。」

  「對,心想事成、國泰民安、五世其昌、身壯力健、仙壽恒昌、芳齡永繼。」

  「再見,蘇珊。」

  放下電話,他披上外套回家。

  多麼長的一天。

  他把衣裳剝光,裹條毛巾,啟開音樂,躺沙發上,本想淋浴,但全身乏力欠勁。

  沈什麼都算好了。扣起內部電郵,讓他早三十分鐘到宴會廳,清晰表明她臨別意願,全部以她為中心。她覺得這是理想時機,她認為他不會拒絕,她會守秘,她並無結婚之念,她只想親近他,他們會像從前一般表面上維持同事關係,一個月,一年或直至永遠。她的精算無懈可擊。世上只有她一個人,她在劍橋是諾獎經濟大師的愛徒,親筆為她撰寫推薦信,一切都必須在她掌握之中,連感情也運籌帷幄,滴水不漏。

  他疲倦地閉上雙目。

  不,不要追上。

  他永遠不會愛她,事實上他最怕這種會計算的女子。

  他轉一個身,漸漸盹著。

  女歌手輕輕清唱:「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纏綿低回惆悵傷感歌聲叫他渾身酥軟,他籲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手提電話響起:嘟、嘟、嘟。

  他跳起,這是她專用暗號,早已廢棄的摩斯電報密碼:It's me,這是我。

  他在半秒鐘內清醒,讀到電訊:會客室見面,即時。

  他忽然生氣,把電話摔向牆角,用手捂著臉。

  太過分了,三個星期,音訊全無,半夜淩晨一時三刻,忽然一傳個booty call:喂,召你,馬上,快穿上衣服,不過,一會可是要脫下的啊。

  這是一個從無計畫隨心所欲的女子,但也如此驕橫,這年頭做男人真苦不堪言。

  他即刻行動,一身汗臊,非沖洗不可。

  鎮定我心,他對自己說,一定要與過往那般做得不甚在乎。

  他的頭卻蓬一聲撞到浴室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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