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紅杏與牆 | 上頁 下頁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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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酒店小宴會廳的時候,發覺其餘同事還沒有出現。 漂亮女服務員問他要喝什麼,他答:「青島啤酒,連瓶上即可。」聲音低沉悅耳。 他走到玻璃落地長窗面前,背著門,看港口著名燦爛夜景。這個大都會,坑了多少人,也造就多少人。 他有點意外,這一班同事,是國際超賢投資公司精英,準時工作,準時玩,也懂得準時適可而止,知道明早要準時上班,今晚為何遲到。 他轉過頭,發覺啤酒已放桌子,服務員卻在凝視他,見他轉身,連忙訕訕退至一角。 他嘴角含笑,不以為忤,正在這個時候,門推開,她進來了。 她目光炯炯上下打量他。 啊沒有來錯,同事之間非正式聚會,他沒穿全套西服,白色棉衫外套罩件外套,深藍丹寧褲,牛津鞋,頭髮整齊三七分界,胡髭刮乾淨了,顯得唇紅齒白。他笑起來最好看,左頰有酒渦,右眼角有一顆痣,卻絲毫不失男子氣概。 身形高大的他走近一步,向她點頭。 這還不止,他一副泳將身段,寬肩臂厚,好看到極點,她有時真忍不住要上前捏幾下。 是,她第一眼在老闆房裡看到他就覺得:啊世上竟有這樣漂亮的男子,而且就站在她面前。有一刻失神,終於維持矜持。 他自倫敦調回已經年餘,同樣是小組長,他管三十多人,她只服侍老闆一人,坐在她身邊,形影不離,很多時候,午餐晚飯都一起吃。忙的日子,她住老闆家客房,說是靈魂過分一些,把她形容為老闆的左臂,一點不差。 老闆自叔伯輩取得承繼權,十年八載下來,已經累得不象話。一次淩晨一時還在等紐約消息,她倦得歎氣,抬高聲線說:「我還是結婚退休算了,各位,誰願意與我結婚?」 大家不敢出聲。 幸虧那條左臂給她斟一杯大大藍山,一邊回答:「我,即刻叫蘇珊去請註冊官。」 大家才鬆口氣。 這便是漂亮、機智、聰敏、頂尖時髦的她。 她又走近一步,雙手撐腰,顯得腰身更窄。 她今晚穿一件小禮服,領口頗高,全不露肌,這是她最大優點,平時在辦公室,長袖襯衫紐扣永遠扣嚴,頭髮掠腦後,絕不無故賣弄女性特徵。 大家都尊重她這一點。 她樣貌身形不是不好,但他從不自另一角度看同事,手底下一直擁有十多名經過人事部精選的女同事,若有旁騖,簡直不用做事。 兩個人一起坐下,她開口了,「有沒有覺得奇怪,他們為什麼還沒到。」 他看著她,她坐很得近,膝頭幾乎碰到他,這也是平時沒有的事。 他覺得她有點緊張。 啊,這個妙齡女,在會議室一向鎮定如磐石,有誰略為失態,是要受她嚴責的,「走警報?還怕日本鬼子?」,十分搞笑,但誰也笑不出。 他靜靜溫和地牽牽嘴角,像是鼓勵她說話。 「是我讓蘇珊通知你早三十分鐘到,我有話說,抱歉沒事先知會。」 他等她下文。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年多以來,我沒有一天不想說出我的心事,今日知道,待你先表態大約是不可能的事,都說我像一張繃緊的弓,箭在弦上,可是不能鬆手,因為沒有目標……你不是不知道我對你有意思吧,你不致那樣不敏感吧。」 他有點意外,雙耳不期然燒紅,要這樣一個英雄女毫無保留地示意,真不是簡單的事,她不知千思萬想在心裡盤算多久。 他欠欠身,沒有言語。 她把手放在他大腿上。 他連脖子都漲紅。 她就是喜歡他這點,三十歲了,照說不會沒有經驗,別人都老油條了,他仍斯文靦腆,臉上一股說不出的書卷秀氣。 她攤攤手,「我已把我自己扔在你面前。」 他低下頭,看著手上的啤酒瓶,嘴角仍微微向上。 她的聲音更輕:「我只想親近你,並無其它目的,你可以相信我與你一般是極度守秘的人,絕對不會在辦公室宣揚。」 話已說盡,他若趨近在她耳畔一吻,便可認同此事。她特地沒戴耳環,但,幾乎十拿九穩的事並沒有發生,她手心發涼。 她聽到門外有同事嬉笑聲,他們到了。 她站起來,「你要考慮?我會等你。」 門一推開,同事湧進,「喂,香檳在哪裡?」、「我今晚的波士頓龍蝦上要撒白松露」、「喝死算了」…… 他們十來人坐下,侍者進來服務。 他鬆口氣,脫下外套,女同事像嗒糖那樣看著他鼓鼓二頭肌,男同事們吃醋,「嘖,我也有大手臂」,競相把外套除下,捲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密密汗毛。 那一晚吃喝盡興。 上甜品時,有人貼近他,討他那份巧克力蛋糕,他微笑把碟子遞給她,幾乎碰到她的臉。 她發覺他從頭到尾沒講過一句話。 「喂,也不能光做酒肉之徒,我們玩一個遊戲:每人吟一句唐詩,說不出的罰酒。」 「可否代用莎士比亞詩句及名句?」 「你吃了燈草灰,放的是輕巧屁?什麼年頭了,還藉詞中文不好?這樣吧,放你一馬,唐詩宋詞均可。」 「喔唷,你還會宋詞,失敬。」 他們要來一副撲克牌,點最小的先說。 「哈哈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輪到他了,輕輕說:「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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