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花好月圓 | 上頁 下頁


  老黃打個哈欠,「他們皇家學院,這一類的家明也多得很。但凡進了那家大學的,每個人都以為世界少了他們是損失,我當時在醫學院又何嘗不是,如今不過是個黃綠醫生。」

  我說:「哎,我沒叫你寫悔過書,你慢慢才表白好不好?一直打岔,我還要問呢。」

  可是旁家明說:「真的不記得了,異性相吸,屈明珠我是印象深刻,但是男生漂不漂亮,我不大留意,嘿嘿!嘿嘿!」

  「一點印象也沒有?」我耐心地問。

  胖家明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奇哉怪也,老兄問上這一大堆陳年舊事幹嗎?咱們畢了業都這麼些年了!」

  「沒什麼,謝謝你。」我說。

  「不用謝。」他說。

  後來老黃說:「你做醫生還是做偵探?找到了明珠的男朋友,又如何?你不能逼迫他娶她呀,我看這女孩子是有點心病,可是誰幫她去找一貼心藥?咱們只懂各種抗生素,」他笑,「咱們不醫愛情病,或者花癡病。」

  我忽然覺得很刺耳,我以屈太太的口吻說:「她不是花癡,她只是心上負擔太重,弄糊塗了。」

  老黃看了我一眼,「你當心一點。」

  當心一點?當心什麼?我不明白。

  他們說什麼,我都不能明白。沒有人見過家明,可是我老覺得這個人跟我會有點象。孤芳自賞?一個男人如何孤芳自賞?我記得第一日她奔出來,那聲音裡是有點喜悅的,她問:「家明,你回來了?」

  仿佛她已等了他長久了。

  我天天去屈家,有時候屈氏夫婦打長途電話回來,我也在場。他們反復把女兒隨手一擱,就很放心的樣子,也許因明珠久病,他們已經習慣了。明珠沒病,他們也把她往寄宿學校裡一扔,離家萬里。

  明珠現在已經漸漸在腿色了,可是還是這麼好。

  腿色到一半,又未褪盡,那是最美的,況且她神態貴在自然,日常只穿那幾套衣服,傭人也不跟她研究新衣服,她自己也不理,常常一條牛仔褲換另一條牛仔褲,一件襯衫換另一件襯衫,褲子永遠是深藍的,襯衫永遠是白的,雖然如此,她還是美麗的。我在5年前若碰見她,一定會退避三舍,我最怕男男女女帶一種」世界是我的」之姿態,或是」我美麗」,「我青春」之類的神情,豈不知道一切都是要腿去的嘛?可是這世界上難得真有不利用青春美色的人。

  聽那小子說來,我可以想像到當時的明珠是怎麼樣的人,時間太多,又沒事做的人。可是到第二年她變了,是什麼使她變了?是家明吧?她遇見了家明,家明改變了她,因為家明也不喜歡她那種囂張,所以她為家明收斂下來,對功課認真,但是她給別人過去的印象始終是難忘,她與家明顯然曾經一度接近過,不然他的錶鏈怎麼會到了她的脖子上,嘿,花好月圓。我想見見這個家明。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太好奇了,一定是個特別出眾的男子吧,可以想像得到。

  我怎麼可以從明珠的嘴巴裡知道家明這個人,照片,一定有照片吧?為什麼我找不到照片簿子?是不是被屈太太收起來了?我懷疑是的。

  我希望屈太太回來之後,可以看到照片簿子。

  我問明珠:「那是你唯一的照片?」指著牆上的畢業照片。

  「當然不是。」

  「其他的照片呢?在英國拍的,你在英國七年呢。」

  「六年半。」她記性很好。」一生中最好的六年半。」她說。

  「有人跟你拍照片吧。」

  「有,可是我沒有帶回來。」她說。

  「沒有帶回來?」我笑說:「你看你這個人——」

  「我怎麼樣?」她盤著腿笑眯眯地看著我,「我不好麼?」

  我看著她很久,我說道:「紀念品都該帶回來。」

  她搖搖頭,「過去的便過去了,沒有什麼好記得的,一切都應該扔掉。」

  我說:「既然一切都應該扔掉,那麼你也應學習忘記,忘記一切。你將來還是很光明的。」

  她笑,「你現在說話象牧師。」

  「我有種感覺,你仿佛是個心理學醫生,來陪我說說話散散心的,是不是?」她問。

  「你非要把我當醫生不可?」我問:「當朋友不行?」

  「誰要我這樣的朋友?」她忽然自卑的說。

  「我。」我溫和的說。

  「你是醫生。」明珠說:「你不算的。而且你是一個好心腸的醫生。」她看著我,「可是我沒有朋友。」

  我說:「朋友——其實朋友要不要也無所謂,看你指的是什麼,多少相識滿天下的人,說去說來了,他的朋友可不留他。」

  「不過——爸媽找了你來,就是跟我說道理嗎?」

  「道理?你說的道理有時候比我還多。」我笑說:「你懂得也比我多。」

  「你真是醫生?」她問。

  「你還要看我的證書?」我白了她一眼,「我爸爸是醫生。我哥哥是醫生,我妹妹是醫生,就算去了世的母親有是醫生。」

  「我的天!」她有興趣,「那麼走到你家去,簡直象到了醫院一樣了?」

  「我未婚妻就是這麼說。」我笑。

  「那麼我就不該說了。」她說:「我沒有資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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