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米雪兒弗賽難道又找不到另外一個博士?博士多得一籮筐一籮筐,只有國語片女明星才以為博士使了不起的東西,博士也一樣的上廁所、吃飯,兩隻眼睛,一管鼻子。

  米雪兒的傻氣使我想起自己,太多的自己。

  一張生日卡片,上面簽著一個美麗的「米雪兒」,祝靖生日快樂,附著她的真愛。

  我愛她。

  如果我過了英法海峽,我一定要找到她。懂得愛的人畢竟太少。我要見她。

  他如此的態度,我還是原諒了他,原諒了他。

  靖這樣的選擇,她還是記得他整整四年,整整四年。

  記憶有時候是否會爬上來,爬上靖的胸口,他們在一起的時光,賽納河的左岸。路上的畫家,那座鐵塔,那間銀器店?

  但靖只是一個男人。靖念的且使機械工程,一個讀機械工程的男孩子,滿腦子只有些什麼呢?

  靖說:「阿姊,你走路要跳躍、跳躍、跳躍,別弓著背像個老太太!校長看到你會嚇死――不過一張臉倒還是嫩的!奇怪。」

  但是這張臉遲早使要老的,當我真的留了下來,我要買一張電毯、一隻熨斗、一輛腳踏車,到巴黎去一趟,看米雪兒,埃!我還漏了一樣,我必須要一張搖椅。

  我會講一點點白鴿法文,如果對方說得好,我的心情又不錯,對話使不成問題的。

  兜完了海德公園,靖摟著他的女朋友,他們的頭碰在一起,我只裝著看不見。靖在我心目中是最好的,一個林青霞或者配得起他。

  但是我不發一言。

  日間還容易打發一點,但是夜裡,夜裡我總是做夢,覺得他在我身邊,微笑著,他的犬齒。為什麼我要記得他?他普通,普通不要緊,他而且懦怯。

  西說,板著臉,「把你的感情交給這種人,簡直是下流。你怎麼可以墮落到這種地步。」

  我想了很久,我說:「你不明白,你永遠不會明白。」

  如果靖愛米雪兒,愛得夠,他應該好好的念完一年又一年,然後再去找米雪兒的父親,一次又一次。但是他們都一樣,一副「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樣子,是我的心冰冷冰冷。

  靖在我心裡的地位突然降低,我說了許多敷衍的話。

  ――是,秀瓊很好。

  ――是,護士會照顧你。

  ――買一間房子吧,父母不需要你照顧,稍微盡點力就可以了,他們會原諒你的。

  但是米雪兒弗賽永遠不會知道,倒有一個人常常記得她,一個她未曾見過面的人。

  她到了家,寫了一封很惡毒的信給靖,痛駡他一頓,好叫他恨她,忘記她。

  靖聳聳肩,「我才不上當呢,她是故意的。」

  我倒不需要做那種事,他大概忘得一乾二淨了,他懂什麼。我自嘲的想,我每夜在想他,鬼知道他在做什麼,他懂社麼。把他想得壞一點沒有什麼不好,這可以使我覺得健康一點。

  他懂什麼。

  於是我繼續想,他懂什麼,他連寫信都不懂。

  如果我等他寫信來,我大概要死了,我不會給他位址。要找一個人太容易,我是一個有名有姓的人,說找不倒,是藉口。他有一百個辦法可以找到位址,找我的家人,找報館,找朋友。但是他不會。

  他懂什麼。

  靖還會寫一張生日卡,他懂什麼。

  他只會空口說白話:我替你打電話給西西,我替你打電話給倪先生,他不過是那樣的一個人。西西皺眉說:「你怎麼墮落倒那種地步。」

  我只好底下頭,落寞的微笑。

  儘量往壞處想吧,不會離得太遠。

  我不要一輩子與他在一起,從來未曾這樣想過,他完全弄錯了,弄錯了,他不明白。要找一個明白的人,是多麼困難。

  米雪兒明白,她也只不過明白了一半,她要見秀瓊,她就不對了。不過她的卡片上寫得很明白,幾個胖胖的英文,生日快樂――我的愛。

  我記得她以前也寫給我短短的幾句。我譯成了英文,寄回給她。她很開心。事實上米雪兒沒有想像中的美麗,她有栗色的頭髮,不長,直直的,不是太纖細,與廣告上的法國美女相差太遠,並不是一個多愁多病的人物。她很健康,身體健康,思想上還欠差一點,她該好好的把靖忘掉――靖算什麼呢?一個小孩子,臉且略為清秀而已。

  那天在臺北,我整理我的舊稿子,一張黑白照片跌了出來,靖和米雪兒。

  那個時候他還拍不起彩色照片,然而我說過,笨女孩子多數不計較那些。

  我把舊稿縛乘一堆,搬到香港,我要賣給雜誌,但是那張照片。我不會提起,我只會用筆寫,我對一切人都越來越客氣了。

  算什麼呢?生命而已。只是幾十年。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沒有。

  靖說:「從倫敦乘飛機去巴黎,只要一個小時,機票只要四十鎊,申請入境證,只需一個下午,但是我沒有去看她,我沒有空,我的功課太忙了。」

  一個鐘頭的飛機,這句話真熟。

  快樂是雙方面的,如果那一方面覺得無所謂,不值得,就隨他好了。一個鐘頭的飛機。

  他開始計算金錢,補九百塊錢的飛機票,三天,何必呢?他振振有辭。我像見到一個怪物似的瞪著他。後來我想:恐怕他的錢來得不容易吧,又得維持自尊,只好說這種話。讀者文摘裡說:就因為我們沒有得到並且不需要的東西,我們還是生氣了。

  我生氣是為了這個?

  我是很寬容的。

  我寂寞。他有一雙溫暖的熟。一天又一天,我把他的壞處盡挑出來,好好的批評。

  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了米雪兒,我會說:忘記他,誰沒有溫暖的手?除非那個男人是私人,否則總有溫暖的手。

  但是他令我快樂過那麼久。他說:想個法子吧,去辦好你的證件,我會很感激你。

  讓然後來他是否認了。

  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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