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四十


  我笑著對弟弟說:「我老是記得一些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像米雪兒。」

  弟弟笑說:「我會找給你一個好的男孩子。原子物理博士?慢慢來,你必須做好你的功課。讀一個學士,正式拿一張文憑,不要抽煙,不要賴在床上,不要頹喪,不要記住米雪兒,都是與你無關的,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我說:「我要一個開林寶基尼的男孩子,卅二歲,隨便什麼博士,穿巴厘皮鞋,衣服筆挺,美麗的卷髮,五尺十寸高,有天使一樣的笑容,每天送我去上學,如果找不到這種男朋友,我索性不要男朋友,我再也不要跟擔心幾百塊港幣的男人泡在一起了。至於那張郵票三十辯士的卡片,撕了也算了,懂什麼,這種人。」

  弟弟說:「我不會放尼去住宿舍,我們租一間屋子,有三間房間,你,我,秀瓊,住在一起。」

  我搖頭,「不,我不要。我要獨自住,我要自由,如果我不要自由,我寧可回香港,或是回臺北。」

  我情願與米雪兒住。

  我只是與全世界的人作對。

  半年之後,如果我還沒有凍死,我會在復活節過海峽去,總得有人過去吧?

  我會一條條街的走,一個個門牌找,然後端一張椅子,坐在門口,那間銀器店,等米雪兒回來,看到她,我會伸出我的右手,說:「嗨,我是靖的姊姊。」

  我又改變了主意,我不打算撒謊了,我只會說:「是我自己要來看你的,不是他叫我來的。」

  我見過這麼多腳踏兩條船的女人,住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三年,上中下的撈女都認識,打著各式各樣旗號的妓女,我畢竟是厭了,我要見米雪兒,至少見一個純情的女子,不為什麼,只是為了愛,付出了,沒有企圖要回來。

  她已經得著了,我喜歡她。

  我看到她買給靖的圖畫書:「美女與野獸」。我也有一本,西西送的。我想見一些有文化的女孩子,腦袋裡裝東西的,有思想的。

  我看到太多企圖「從良」、死命抓住一個男人的女人,他們都使我覺得女人的可悲,我為她們難過,但是米雪兒是自由的。

  有一天她會結婚,或者她一輩子不會結婚。她並不要抓住一個男人,她只要愛,她愛過,那就行了,她是幸福的,在我眼中,她是幸福的,她比那些專門翻丈夫信件、翻丈夫抽屜的女子幸福,只是她不自覺。

  我想見她,坐下來與她談話,我們可以談很多其他的事情,不止是關於感情,只是關於一本圖畫書也可以。我是這麼的像她,她也這樣的像我,我不會忘記她。

  靖說:「這幾乎跟一篇小說一樣。」

  我說:「比小說更像笑說,我喜歡這樣的故事。」

  我往日總以為這種故事只發生在我身上,原來也發生在別的女孩子身上。

  法籍、德籍、中國人,有什麼分別?都一樣,有感情的女孩子,都一樣不可自拔的愚蠢。所不同的是她讀尚保羅沙特,我讀曹霑。沒有分別。

  愛到處都一樣,我口袋裡的錢總是不一樣,一忽兒是¥,一忽兒美元,一忽兒英鎊,或許將來還得用法郎,但是太陽是一樣的,愛也是一樣的。

  我會記得他,正如米雪兒記得靖,所有的缺點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還是會記得他。

  靖問:「你不會將這個故事寫成小說吧!」

  這個故事寫小說,太好了。寫小說的故事通常是一個病得要死的老人,把遺囑給了女護士的喜劇。這樣暫短而美麗的故事,怎麼可以寫成小說呢?

  這樣的故事,只可以敘述一下,歎息幾聲,就這樣而已。

  不過有時候我奇怪米雪兒會寄卡片到幾時為止。至於我。我想我快要成熟了,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我會忙得發昏,上學放學,煮罐頭,洗牛仔褲,寫稿做功課,我會累死。但是夜間,夜裡是難過的。

  我的驕傲會慢慢褪去。然後我就成熟了。在街上,見到他,我會很平淡說:「你好,你們都好嗎?」

  當然他不會好,我知道他不會好,他的得意不過是這幾個星期、幾個月的事情。

  靖與秀瓊也不見得會怎麼樣好。毫無疑問,他們會白頭偕老,一大隊孩子跟在身後,靖在考第二個博士,一大堆博士跟在他的名字後面。但是奇怪,我有種不應該有的想法,白頭偕老有什麼希奇呢?那頭髮總歸是要白的,人也總要老的,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天份,白頭偕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每一雙夫妻都可以。

  我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當我看到靖好看的臉,我總想到米雪兒,當我想到米雪兒,我想到我自己。

  我與米雪兒。

  像我們這樣的女子,原來到處都是,也不見得有什麼稀罕那。

  你可聽過蝴蝶的故事?米雪兒?柏比翁,米雪兒,你是法國人,你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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