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
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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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說:「阿華是不錯的。」 「阿華?當我認識阿華的時候,我的稿費還比他的薪酬高,他連電話都裝不起。」 「你必須忘了他。別說現在,家裡決不會再讓你跟一個戲子的。他是一個好朋友,我喜歡他,但只是一個朋友。」 我微笑。一個戲子。 這是整天讀紅樓夢的結果嘛! 在大英博物館,看到一卷手抄佛經,上面這樣說:「心不是心,佛不是佛,坦懷相示,即心即佛,船在河裡,稻在田頭,騎牛覓牛,且來見佛。」 然而這又有什麼用? 打明兒起,我也索性改個名字叫秀珍算了,或許我會下決心追求一個原子物理博士,好好的過一輩子,生兒育女,不吃安眠藥,不再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不用瞪眼看著一隻別人無意間(這裡一行看不清楚) 每夜都夢見他。 米雪兒。她每夜可有夢見靖? 每當靖把手擱在馬來女朋友肩上的時候,我老是想起米雪兒。我默然。靖,即使靖清秀靈敏得出奇,也不值得米雪兒每年寄一張卡片,一連四年,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他現在可能像靖一樣,一家團聚,嘻嘻哈哈的說笑,吻他的妻,吻他的兒,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 而我在這個異鄉,坐在一盞陌生的燈下,思念著他,我的臉色蒼白。 靖說:「米雪兒說她還沒有找到男朋友。」 我抬起我的眼睛,「你以為我找得到嘛?」我說:「我也不過是寄寄卡片而已,你以為我還能見到他嗎?不,沒有這種機會了。」當他收到卡片,一定覺得我笨吧?想想看,我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 我相信米雪兒也一定驕傲,法國巴黎大學碩士,念英國文學,暑假到倫敦,碰到了靖。 她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家在巴黎開銀器店。她父親說:「踏出了家,不要回來,跟中國人去吧。」 靖那時只是BA。學士尚未到手。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回巴黎去。 靖送她。 在飛機上,她望著窗外,不發一語。 靖看她。她一臉的淚水。 到現在還沒有男朋友。 而這個馬來亞女護士,她憑什麼有這麼好的運氣?憑什麼?我躺在靖的床上,我不明白。 靖說:「秀瓊很妒忌,每逢有信來,她看了又看,問了又問,查了又查,疑心很大。」 我漠然的聽著。與她共渡一輩子的絕對不是我。這種卑劣、無教養的惡習與我有什麼關係。 可以名之曰愛。 但是也是尊重。 我尊重我愛的人,我到現在還帶著他的照片。但是我不說什麼。(我要與你去英國。廿天夠了嗎?我要與你共渡廿天,我們會很快樂。)他忘了吧?我的微笑在臉上凝住,他忘了。 他且否認他說過這樣的話。為什麼? 靖說:「米雪兒問我現在的女朋友,她想知道秀瓊的樣子,我沒說什麼,她想來看我,我拒絕了。」他補了一句:「我想娶秀瓊了。」 「很好。」我答。 他問我:你要見我的妻? 我用最冷的聲音說:有什麼好看?她有什麼?除了運氣,她還有什麼?我是一個隨便抛頭露面的人?什麼人都可以見我?我念了這麼些年的紅樓夢,就為了見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太笑話了。 當我遭受傷害的時候,我總是用令人嘔心的驕傲遮掩我的悲哀。眼淚有什麼用呢?我不大懂一哭二餓三上吊。我只是一個寫稿的女人。 我問:「你去了巴黎?」 「是的,巴黎的博物館極好。」靖鎮靜的答。 他記得她,他待她不過如此。 我黯然的把明報週刊翻過來,又翻過去。 我們在倫敦三天,再沒有更寂寞的七十二小時了。 我常常以為我轉過頭去,便可以看到他再我身後:米色的T恤,咖啡的外套,咖啡的長褲,把他的尖犬齒笑出來。但是倫敦沒有他,我的臉漸漸沉下來。 弟弟問:「去看白金漢宮?」 「不。」我說。 「去看衛兵轉隊?」他問。 「不。」我說。 「去遊泰晤士河?」 「不。」我說。 結果去看了一場「耶穌基督超級明星」。沒有人握住我的手。我再第二場就哭了。 從倫敦開車下曼徹斯特,靖問:「去過聖荷西?開車去的?」 「是。」我說。 我一輩子也不會再去東京與三番市了。米雪兒,米雪兒恐怕也不敢再來倫敦了吧? 我想她的膽子小,與我一樣。我們絕對不是穿透明睡衣的人,我們都不是。我們總是退讓:好吧!既然如此,就如此吧。 我要見她。 我會去巴黎,我會去看她。 我會說謊,我見到她,我會說:「靖叫我來看你,看你是否快樂,因為曾經一度,你是他的真愛。」 有幾個卜狄倫呢? 卜狄倫有一首歌叫「北國女郎」,他叫朋友去看他的女朋友,看她穿得是否夠暖,是否頭髮披了下來,因為她「曾經一度,是我的真愛。」 米雪兒沒有。 靖說:「只能要一個女人。」他沒有選上米雪兒。 而他。他這樣害怕。我微笑了。我可以使他丟掉工作,他應該知道,而他的家庭,什麼家庭呢,當他看我第一眼的時候,他的家庭已經不存在了。奇怪的人,他不懂得。 英笑說:「中環五點鐘下班的時候,街上走著廿萬像他這樣的人,有幾個你呢?」 她這樣抬舉我。 而女孩子都是這麼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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