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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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雪兒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間房間,所有大學的宿舍都很小,但是這一間卻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樓,可以看到這個曼徹斯特。我坐了下來。 他剛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個馬來亞女子,比他大四個月,人很不錯,皮膚極粗,太胖,熱帶的女子多數如此。她說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還沒有褪掉,她沒有看到我在冬天時候的膚色,跟牆壁一樣。我不太喜歡她。 我不容易喜歡一個人。 弟弟房間裡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紗,絲帶鑲滿著。我默默無言。她只是幸運。她不看紅樓夢,不喝旗槍龍井,不看維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條皺皺的牛仔褲到處跑,頭髮開滿了叉,我不喜歡她。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幸運。 我對於弟弟的女朋友總是處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選擇。 我是漠然的。等學校搞好了,我一個星期也不會見到他們一次的,讓他們去好了。 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牛仔褲穿一次換一次,要漿要熨,筆筆挺,配一條七千塊美金的「朗凡」鱷魚皮帶,這是我。 然而我是一個好女朋友嗎?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間,一邊貼滿了美麗的跑車照片,另外一邊貼著各式各樣的美女。 其中還有一張秦萍五年前給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跡還約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實際上秦萍比我大兩歲。不過這張照片是難得的。 弟弟問我:「你喜歡什麼車?」 「E型積架V十二引擎。」我說。 他在幫我卷頭髮。這個機械工程學博士。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說:「我有自戀症的。」 他笑了。 然後我也忍不住了。 我問他:「你還記得米雪兒嗎?米雪兒?」 他一怔。 我聽見電卷在我的頭髮上「滋」的一聲,焦了一圈。 米雪兒。 我常常記起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常常記得她。男孩子的記性壞。米雪兒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我記得她,我不知道為什麼。 在美國,一條街上,我跟他說,我說我弟弟總是認識一些不會講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兒是法國巴黎人,靖的第一個女朋友。 他看著我,不發一語。 我說:「或者弟弟已經忘記米雪兒的存在了,但是我記得,我會永遠記得。」 他說:「一個人的腦袋,不要放太多的東西。」 我只是微笑。 當時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現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來,他看見一張大卡片,他問:「寄給誰的?太重了,起碼要花三十辯士,你太闊。」 我還是微笑。 男人的記性總是壞。 所以我問靖:「你可記得米雪兒?」 他放下了捲髮器,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愛――米雪兒。」 我呆住了。 「她還寄卡片給你?」我問。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給她。卡片無所謂吧?我也許一輩子沒有再見她的機會了。」 「她還記得你?」 靖說:「是。她對我那麼好。」 我也喜歡有人這麼說起我:亦舒對我那麼好。我微笑。 「我喜歡她。」我說。 「比喜歡秀瓊多?」靖問。秀瓊是那個馬來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瓊,美芳,珍妮。但是他們都是特別的幸運。 「並不,」我說:「我只是記得她,我老實記得一些運氣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兒,十分之九的法國女孩子都叫米雪兒,但是我鐘意這個名字。我並非討厭秀瓊,只是我處之淡然,與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親戚往往是不能選擇的。 我的女朋友叫彥,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異常喜歡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歡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這樣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無疑問,秀瓊會做一個好妻子。我能做什麼? 我洗了一條牛仔褲,肥皂粉一直過不乾淨,濕漉漉的掛在架子上。我有什麼用?我只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嘴角吊著香煙,身上噴著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麼用? 我沒有資格不喜歡任何人。 靖問:「你以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為你忘了她了。」 「我沒有,但是一個男人,只能要一個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說:「她適合你嗎?」 「秀瓊對我很好。」 「米雪兒呢?」 「米雪兒也對我好。」他說。 「什麼發生了?」我問:「你寫信說,你們會訂婚的,我去買了一直漢玉戒子給你,那只戒子不便宜,但是現在卻掛在那個馬來女人的脖子上,用一條俗而不堪的金鏈穿著。」 「她的父親,她的父親不喜歡中國人。」 「她應該跟你跑。」 靖笑,「不是每一個女子,都任性如你。」 「愛是愛。」我說。我老是覺得這個馬來亞女子不過是想找一個丈夫。而我,當我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我總不管他做什麼,他賺多少。愛是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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