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十九


  恐怕錄音帶與答錄機都是他帶來的。

  他很快淋完了浴,回到房間去,把房門一關,一切聲音就沒有了。

  我起來寫了幾封信給家裡,預備明日一早去寄。當然沒有提這裡忽然多了個男人,否則家裡嚇都嚇死。把信放在一角,我便上床睡了。

  一夜無事。

  第二天我發現浴室收拾得十二分的乾淨,肥皂都好好的放在盒子,牙膏蓋子旋得牢牢的,毛巾一條條的掛得很整齊。我真納罕,幾時真要看看他的樣子,怕不會娘娘腔吧?以前哥哥也相當整齊,我那位新嫂子就差得遠,我們兄妹倆跟在她身後收拾還不夠,她就是穿個透明睡衣到處跑,跑到哪裡嫌哪裡冷。

  難怪人家說現在世界反了,女孩子們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裝個門面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條,所以這年頭的男孩子,根本不願意結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獵似的四出尋找丈夫不可,像我這麼懶的,大概只好做老姑婆。

  我出門把信投進郵筒,然後忽然想起他房間裡那張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個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會這樣的放著。

  這一切一切原不關我事,但一個人閑下來,精神沒什麼地方寄託,就喜歡把不幹己的事拉過來想個半死。我現在就犯了這個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這麼過了。

  他在這裡住了五天,時間過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我們真的還沒見過面呢。但是週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這麼靜的房客倒真好,不過人家是暫住兩星期,當然事事遷就著,長此以往還這麼小心,不等於做賊了?我想,那時候,倒貼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學,遇見瑪麗,瑪麗說:「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玩玩?」

  我皺著眉頭搖頭。

  瑪麗白了我一眼,「你還念什麼書,乾脆進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歡侮辱我。

  我並不與她理論。

  「啊,你那房客打電話跟我說:『真謝謝她了,天天把浴缸臉盆刷得亮亮的。』多謝你,聽見沒有?」

  「那原是應該的,有什麼好謝?」我說。

  瑪麗問:「噯,他長得怎麼樣?」

  「我還沒見過。」我說:「你也沒見過?」

  「沒有。」

  「老天,怎麼這麼神秘?」我緊張起來,「不是你的親戚嗎?」我問。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這個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還不是親戚?生日的那個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說:「到時你可以見見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只好回到他女朋友那裡去。他女朋友我是見過的,人很漂亮。好幾個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雜,但也都是學生,有說有笑熱鬧非凡,真是,阿玉,想起來,誰在這邊沒親戚朋友的?就是你,一個人!」她說。

  我抬頭看看天空,「不見得,我有上帝。」

  「我的媽!噯,今天晚上的舞會你來不來?」

  「我不來了。」我說:「希望你們玩得高興?」

  「啊,還有,」瑪麗說:「他說他不怕吵,你為什麼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說他住那裡,簡直好像一個人住一樣,每天早上,他要摸你的毛巾,摸到是濕的,才知道你回來睡過了。」

  我紅了臉,我說:「這人真該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兒去?」

  「人家不是那個意思!人家是說你靜過頭了,簡直不相信一個人可以不發出半點聲音來,當你是倩女幽魂什麼的啦!」瑪麗笑著,揚著手走了。

  我氣鼓鼓的回家,真的,靜也有人說話。叫我發出什麼聲音來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書看雜誌。收音機答錄機電視機我是不碰的,又不大出去看電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鎖匙開了門。我一到房間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悶,極之無聊又重複的日子使我疲倦,難怪人人都想找個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調劑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課,今天是我休息、別人去舞會的日子。週末,有什麼功課,明天不上課,明天才做吧,還有星期天呢,簡直不知道怎麼打發才好。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今天是瑪麗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誰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來。

  我看了一會兒書,只好又上床睡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其實我應該去瑪麗什麼親戚的那種舞會。我也去過,但是來來去去是那幾個人,那班人真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有幾個相當有錢,也有幾個沒錢死充的,更加討厭。老實說,可愛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請他又有什麼關係,不可愛的人,我何必為了一場電影、一頓飯去犧牲時間?瑪麗那邊有個親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擠在一起,看上去像只豬頭,我最恨這個人,他哪裡都在,口沫橫飛,高談闊論,這倒還不打緊,一見了我,就伸手來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簡直受不了。我想起這種男朋友,我的天!還是留在家,看點書,長點知識吧。想起來都猶有餘悸。

  我滿腹的牢騷。又沒個說話的人,正悶著,忽然聽見車子聲——咦,不會是我的房客回來了吧?回來換衣服?他開門進來,一直走進房間。掩上了房門,他沒有再出大門。他用過兩次洗手間——我實在太無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燈,又睡不著,只好靜靜的聽著外邊一舉一動。

  我忽然微笑起來,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濕的,證明我是人,幹的,證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臉的。

  但是那舞會呢?他女朋友的舞會,難道他不去嗎?

  瑪麗說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會,瑪麗有點糊塗,而且他們家親戚也多,恐怕弄錯了。

  明天,我會很遲才起來。我翻過來,覆過去,終於睡看了。

  我聽見有人按門鈴。我睜開了眼睛。

  誰?一大早來吵?

  我拿過小鬧鐘看:九點三刻。天很亮,有太陽。

  誰?我這間屋子半個影子也不上門的,第一班郵件早就來了,第二班卻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鈴的,我剛想去開門,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開門。對,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沒有朋友,難道也不准別人有朋友?

  門一開,我便聽到一個女子的尖聲一直吵鬧著罵進來,「你!你好,一這個女聲說:「你說,你昨天晚上在哪裡?叫我丟盡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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