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


  一個男孩子低沉的聲音:「我說過我不喜歡那種場合的,我可以今天補請你——」

  「嘿!可是每個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來我的生日舞會!我還做人不做?我到底還是不是你的女朋友?這個星期,自從你搬到這鬼地方來之後,我就沒見過你!」

  我連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覺這層舊房子很美很實際,何鬼之有?我很氣,人比人當然比死人,我拿積克蓮奧納昔斯比她,她恐怕還得當場暴斃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麼連帶侮辱外人?我什麼地方得罪她了?

  我只聽到我房客低聲說:「清靜一點,這裹不是我一個人住——」

  「對了,作怪了,聽說另外有個女的住在這裡——」

  「請你低聲!」

  「我偏不低!」

  接著我聽見摔東西、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忍無可忍,他房間的東西都是英國大房東的,弄破了我可賠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紀念品,這女孩子好放肆啊。

  於是我赤足去開了房門。

  剛剛她沖過來,我嚇一跳,往後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個女孩子,但是披散著頭髮,還穿著晚禮服,看來舞會才剛散,她就來這裡生事。她忽然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狐狸精!好!」她回頭去,「咱們就此算數!」

  然後她出了大門,把門關得震天價晌,地板都震動了起來。我呆呆的站著,天曉得我剛從夢中驚醒,便碰上這一場好戲,連透氣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狐狸精?我變成了狐狸精?

  老天,這倒是新鮮的稱呼。

  我轉過頭去,看牢我的房客,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麼變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褲、絨線衫,倒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面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著我。

  他走過來,我退後一步。

  「對不起,」他說:「真對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對不起,這裡是無法解釋的誤會,可是現在你總明白為什麼我要搬出來住了。」

  我問:「打破了什麼東西?」

  「沒有,是一隻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間去一看,那張照片不見了,那只鏡框打得稀爛,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悶聲不響,連忙去找吸塵機。

  他搶著過來,拿著吸塵機,「我來,我來,真對不起。」

  我只好讓他去打掃,我去洗了臉刷了牙換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對我來說,這還真是個變相的讚美詞呢。

  我再走出去,他說:「對不起。」

  還是那三個字,我不響,其實也不關他的事,是那個女孩子太離譜一點,目無下塵,驕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騷擾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還是一直道著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長得眉目清秀的。

  他問:「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嘗嘗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說好還是不好,就到廚房去了,我看著他背影東忙西忙的,一會兒捧出一盤東西,我一看,呀,真是粥,還是豬肝粥呢,粥上浮著蔥花,香噴噴的。我還氣什麼呢?吃了再氣。沒想到他會煮吃的。

  我老實不客氣的拿起調羹,吃了兩碗粥。

  「味道很好。」我說。

  「哪裡。」他說:「過獎。」他看著我。

  我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真對不起。」

  這一次我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我仍然扳著臉。

  他個子很高,兩條腿長長的沒地方放,樣子真幽默。見我不開口,他就隨手拿起書桌上的電子電腦亂按。我一看,咦,跟我那只一模一樣。我倆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電腦,歎了一口氣,「我洗了碗就馬上整理東西搬走。」

  我心裡面打了三分鐘仗。

  我跟自己說:「阿玉!機會是要抓住的。阿玉!這間房間裡的七彩美女照已經沒有了。阿玉!你不打算進修道院吧?阿玉!這年頭,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決定了,雖然紅著臉,我還是緩緩的問:「為什麼要搬走?我沒有要你搬走啊!」

  他轉過頭來,大喜過望,「真的?」

  我點點頭,「你付了兩星期的租,才過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開始呢,你打算搬嗎?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來牙齒雪白,很稚氣的。「謝謝你——真對不起,不過我知道怎麼補償,我請你去看場電影,然後我們去吃頓飯——奇怪,你一點也不像瑪麗說的那個阿玉。」他忽然想起來,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這個週末不會再寂寞了,下一個週末也不會寂寞了,這才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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