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杜鵑花日子 | 上頁 下頁
十八


  七點半鬧鐘響,我按熄了鬧鐘,披上晨褸,到洗手間去,我張望了一下,沒有人。我溜進去,鎖上了門。我開亮了浴室的燈,倒一呆。只見洗臉盆旁邊放滿了一整套的YSL、剃須水、古龍、爽身粉,連毛巾大小兩條都是聖羅蘭的。我想老天,我這個破廁所倒豪華起來了。自從來了英國,像我這窮措大,也不過用本地貨,他倒是闊佬。

  我洗乾淨了臉回到房裡,發覺門上用膠紙貼著一個信封。我撕了下來,信封裡有十四鎊,信封外面寫:「謝謝,房間很暖,張。」我的臉紅了。不值得他謝,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氣,租金先惠。

  先一陣子我看到一條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鎊。想著不禁高興起來。後來又一想,來了這麼一個人,水費電費什麼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先把錢存著再說吧。不過他總不算是一個壞人。

  我換上衣服,拿了雨傘跟書包就出門了。

  門外正瀟瀟下雨,一地黃葉。門口停著一部蓮花十二跑車,蛋黃的。棕黃的樹葉一片片的貼在車身上。一車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車,簇新的車牌。我略一怔。我開始步行上學了。

  瑪麗沒說他很有錢,一到才幾個星期,先買下一部這麼好的跑車。笑話了,他怎麼會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靜才真。也許連瑪麗也不大曉得他的境況,她說只是遠房親戚,大概是遠得不能再遠的。

  上了一天課,放學又碰到瑪麗,她問:「搬進來了?」

  我點點頭,「而且交了兩個星期的租金,人很靜。」

  瑪麗很高興,又送了我一程,我見下雨,沒拒絕。

  回到家,那輛蓮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車真是他的。

  他的房門外堆著一手抽的衣,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請問最近的自動洗衣鋪在哪裡?張。」

  我想他每天都那麼晚才回來,洗衣鋪早關門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幫他一個忙,於是我連他的髒衣服也帶出去,一併替他洗了,所花的時間是完全一樣的。

  衣服拿回來我替他理了一理,有兩件襯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時候,我們互相照顧的情形,然後我把乾淨的衣服仍然擱在他門口。

  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房東。

  星期二的功課很重,我做到十點鐘,才聽見他回來。他腳步仍然很輕,沒有來敲我的房門。我不知道瑪麗說了些什麼,不過這樣也好,深夜敲門,是會使我害怕的。

  早上門外又有一個信封,裡面有一鎊,信封面上寫:「很多個謝謝。」我找回六十便士給他,洗衣服才不用一鎊,也把信封輕輕貼在他的房門口。我發覺他用的膠紙,與我的那種一樣,是透明米色的,不是閃亮的。英國沒有這種米色不反光的膠紙,我用的是家裡老遠不避麻煩寄來的,難道他也是在小節上那麼尷尬的人?我微笑。

  然後我上學去了。

  那輛蓮花停在門口。我真因這個房客生光添色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課,十二點我在學校吃了午餐,瑪麗坐我對面,她一直說話。

  「我男朋友埋怨我多管閒事,你的房客沒有怎麼吧?」

  我搖搖頭。

  「見過他沒有?」她又問。

  我搖搖頭。

  「他打電話給我,說真找不到房子住,除非去租那種單層獨立洋房,九十鎊一個月,可是地方太大,離大學也太遠,手續也太麻煩,要找律師做保人什麼的,但是他儘量在找,所以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找不到,他只好再回親戚家去睡地板。」

  我笑了。

  瑪麗說:「你瘦了。」她忽然打量了我一眼。

  我拿起書包,說要先走一步。走過理髮店,我訂了一個時間,明天下午四點十分。我那頭頭髮,暑假在巴黎剪過之後,現在也該修一修了。

  回到家裡,我把功課全部做清,才不過下午三點,然後把房間裡的灰塵抹乾淨,想睡個午覺,好累呢。但是終於忍不住,我輕輕走過去,把我房客的門推開了,偷看一眼。還沒看,就有種犯罪的感覺。以前我那個英國老太婆房東,也有這個毛病,一待我去上學,就進我房間翻箱倒篋的偷看,連我有幾件大衣也數過了。我也學了她?我連忙把那扇門關起來,不過瞥見床鋪整理得極齊,案上放著一張女孩子的七彩照。那女孩子是長頭髮的,豔麗的,我覺得真不該,連忙回到自己房間,把窗簾都拉上,睡了一覺。

  醒來是六點鐘。

  我靜聽了一聽,他並沒有回來。

  我掀開窗簾,他的車子也不在。好用功啊。禮拜三還留在學校裡做功課。本來書呆子也很多,不稀奇,但開這種輕佻跑車又勤力向學的人,在性格方面就矛盾得很。

  我自己在廚裡煮了面吃,冷冷清清,煮完了面。洗了鍋子碟子就打算看家裡寄來的報章雜誌。

  學校裡人人盼放假,有假他們可以回家,我回哪裡去?我只有這一層租來的小房子。不回家他們也至少可以與愛人聚聚,我是連男朋友也沒有一個。

  不怕肉麻點說一句,寂寞芳心得很。

  我才揀了一部雜誌,他就回來了。蓮花跑車的引擎很文靜,輕輕的吼幾聲,便停止了。他開門進來,他在唱歌,或是在哼歌。我覺得奇怪,他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活潑了?我坐在房裡不響。

  他大概以為我還沒有放學吧?對,所以才製造了聲音。他忘了星期三。念博士的人忘了我們這種初級生的讀書苦,我們是限時限候,自由不得的。

  我暗暗笑了。

  果然,他看到我的濕傘了!他的歌聲就停止啦。

  其實有什麼所謂呢?我喜歡家裡有點聲音,只要不是過份的聲響就行。他進了房間。

  沒多久他就進浴室了,他在淋浴,可能因為時間還早,他在放一隻歌。就是他剛才進門時哼的那只歌。

  「——假如你離去,在一個夏日,不如你連太陽也帶走,當你轉頭而去,我還是讓你知道吧,我會漸漸死去直至下一個再見,假如你離去,假如你離去。」

  我放下了書本。

  這首歌是法文的,我喜歡這首歌,但是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夏天早已經不在了,雖說如此,歌還是很纏綿的,我呆呆的在房裡聽著。這種歌叫人想起太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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