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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房客

  放學了。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拉好了帽子,挽起我的書包,才推門出學生休息室,就被瑪麗叫住了,「噯,你等一等!」我只好轉過頭去,瑪麗有什麼事叫住我的呢?別又是什麼舞會吧?我是一向不去這種地方的,她又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臉上還是堆著笑。在外國,中國朋友太難找了。

  「阿玉,找了你一天,你怎麼?還好吧?」她追上來。

  「好。」我說:「你呢?男朋友的車在校門等吧?」

  「是呀,難為他了,天天這樣接送的,車子只不過是一輛迷你,不過——」她笑了。

  我也陪她微微的笑著。我們一起推開校門,走到街上。

  「阿玉,最近你身體好吧?看你,現在已經穿了那麼多,真下雪了,怎麼辦?」她忽然對我很關心很關心。

  我且笑著看住她。

  果然她的正題兒來了,「阿玉,你家那間房還空著啊?」

  「空著。」我說。

  「阿玉,我想請你幫一個忙,也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所托,你知道,大家中國人,在外互相幫幫忙也應該的,是不是?」

  「什麼事?」街上風甚大,我扯了扯大衣襟。

  「是這樣的,朋友一個親戚,來念書,因為手續的關係,來遲了半個月,已經開了學,功課是沒問題,一追就追上,是個難得的聰明人,但是找地方住——」

  我接上去,「我知道,開了學了,哪裡都住得滿滿的,宿舍起碼要輪一年半載;因為我那裡有間空房間,所以就來打主意,是不是?但是你知道我那脾氣,我很難與人同住的,我情願空一間房,頂著兩份租金,清清靜靜。」

  「太清靜了,何必呢?況且以前那房間是你哥嫂住的,現在多一個人也不算什麼,我去告訴那朋友,不過准他住一、兩個星期,叫他找到了地方,馬上搬走,不會長久麻煩你的。你想想,一個人孤苦零丁的在異鄉,功課又這麼忙,一直睡別人地板,怎麼吃得消?你當行個好,他又不拖欠你房租,一天一鎊好了。」

  我說:「……倒不是為錢的問題……」

  「我們都曉得你不為錢!你當發好心,頂多是兩個星期,一定叫他找到了地方搬走。」

  「他可清潔?」

  「大學生,會賴皮到什麼地方去?以我的人格保證。」

  「是你親戚嗎?」我問。

  「也算是,一表三千里——你答應了?」瑪麗問。

  「最多住兩個星期。」我說。

  「沒問題。他念的是化學工程,一早出門,晚上才自圖書館回來,不會騷擾你的。」瑪麗說。

  我說:「唉唷,你看別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這些,偏我沒出息,念些亂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鎖匙圈,把大門鎖匙拆了下來,遞給瑪麗,「是不是理工學院?」

  「是理工學院,」瑪麗接過門匙,「不過他不是女孩子。」

  「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咦,從頭到尾,我可沒提他是女人啊,他是個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學轉過來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鎖匙還來!那怎麼可以?」

  瑪麗氣道:「阿玉,你這個人婆婆媽媽得很,沒有義氣!你怕人家會怎麼樣?求了你半天,叫你幫個忙,頂多兩星期就走,男女有什麼分別?如果是個女孩子,你還與她結拜姊妹不成?你那間房子,兩間房間離了八丈遠,說不定兩個禮拜也見不了一次面,比青年會還隔得開,照說我那青年會更不能住了,一條走廊八間房,只有我一個是女生,何嘗不是公用洗手間,公用浴室?」

  一頓話叫瑪麗說得我啞口無言,心裡好生懊惱,但是鎖匙都交了出去,還有什麼話說。我想起去年,剛剛來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破房間,租金又貴,又受那英國老太婆的氣。就算是這一層小屋子吧,搬進來的時候,也是狗窩似的,著實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個樣子,不過還是濕氣重,以己推人,正如瑪麗說,大家自己人,不捱個義氣,也說不過去。

  我說:「看你,動不動罵人。」

  「那你是答應了?」瑪麗松一口氣,「他今天放學就搬進來,我把鎖匙給他。他會避著你的,你把他當大麻瘋好了,也不用理睬他。這個人情,算我瑪麗欠你的,下回你有什麼求我,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推辭,好了吧?這個人也姓張,萬一見了面,你叫他張先生好了。」她真能說會道,這瑪麗,早生一百年,就是個活脫脫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謝謝,才十五分鐘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會兒風大點,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輛小車子。

  車子開動了。瑪麗的男朋友是個矮矮黑黑的學生,家境過得去,人最難得,真是老實,不過瑪麗卻也對他好,不跟他鬧蹙扭,這一對眼看要訂婚了。而我呢。我還是獨個兒,那種冷清的樣子,也不用說了。

  到了家,我向瑪麗招手道別,她還嚷:「謝謝你!」

  我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趕快點了火爐,放水洗澡。先把房間弄暖了再說。又到那間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單之類,鋪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東,總得有個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間老有點濕,索性把這邊的火爐點著了,替他亮著一盞小燈,這時節天黑得早,四點鐘已經昏沉沉了。有一盞燈,他不會摸錯門。

  我也不擔心他會摸錯門,瑪麗一定會把我的怪脾性詳詳細細的形容了一大遍,半點細節不遺漏的。

  我熱了杯牛奶,洗了澡,就開始做功課。做完功課溫習,躺在床上玩電子電腦,就聽見門匙響,這個房客進來了。我看看鐘,九點三刻。這麼晚才從圖書館出來,倒真勤力。

  他很靜,沒什麼聲音,正如瑪麗所說,兩間房當中隔著浴室,沒十丈也八丈,又聽得到什麼?不過這間屋子空了兩、三個月,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忽然之間多了聲響,就顯得奇怪。

  到十點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須十小時左右睡眠,明早七點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與我爭浴室才好。

  我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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