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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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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 我們兄妹倆是常常去林家的,林家對我們很好。週末不高興耽在宿舍裡,妹妹去替林家管孩子,煮北方點心,如此過了無數快活的日子。 林博士是與我同校的,我們同是牛津大學紐儀學院的法科學生,只是我是初生,他畢業多年,早在一間小大學裡教法律了。他是一個風趣的人,和藹可親,雖然年紀還輕,但是有一種長者之風,處處照顧著我與妹妹。 妹妹與林太太很談得來,妹妹今年廿歲,在人家來說,那種孩子氣早該消失無蹤,可是家裡把她寵壞了,她始終有那股嬌氣,林太太溫婉動人,對她如妹妹一般。 有時候我與林博士討論一些功課上的問題,我們的關係如此這般維持了好幾年,有時候過年,我們送了禮,還給轟出來。 林家仿佛是我們家以外的家。 但是我沒有見過她。 林家住在鄉下一間大屋子裡,七八間房間,但有中央暖氣,有一種溫暖,也有一種氣派,林博士家要很富足,不在乎這一點錢,情願讓兒子媳婦過得舒服一點。他們的兒子今年八歲,女兒四歲,各自一間房間。一間書房,一間主人寢室,還剩了兩三間客房,這種「豪華」,不過是中等而已,但到了香港,又是不一樣了。 我們在林家做客,當自己家一樣,務必把人家好好的住宅攪得像活鬼一般,與那兩個孩子玩得如魚得水。啊,林家還有一隻聖勃納狗,於是更加參加在一起造反。林博士不以為忤,他也愁沒人作伴,與我很談得來。 但是我從沒有見過她。 那一天我開了車子自宿舍去林家,經過路邊,看到很好的菊花,三種顏色,都像球那後大,我忍不住,雖貴了一點,也買了一大束,約莫一打的樣子,然後到林家去,路上要開一小時有餘。妹妹因為有個約會,所以要第二天清早才出發。她的男朋友多著,年年可以升級,真是個奇跡。 到了林家,停好了車子,發覺他們家草地上正奔著那只聖勃納,前面一部腳踏車,有兩個人在車上。一個是林家那男孩子,另外一個呢?這後冷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天空早已是一種深沉的紫藍色,幾道雲青亮的劃過天空,有點像愛茉莉勃朗蒂「咆吼山莊」那種景色,一地的樹葉,樹梢是光光的。 一輛腳踏車在前面飛著,引得狗發狂似的又吠又追。人與狗口中都噴著白氣,孩子尖叫著又笑著。那個大人是誰呢?從沒見過。 我按著林家的門鈴。 林太太來開門,接過了我的花,笑著。 正在這個時候,那部腳踏車撞倒在一棵樹上,歪在一邊,兩個人跌在樹葉堆裡,那只大狗毛茸茸的撲過去,人狗纏為一堆。 「我的天。」我喃喃的笑道。 林太太搖頭,「真玩瘋了,算了,她難得有這樣的機會。」 「誰?」 「一個朋友,好些日子沒有來了。家明,妹妹呢?」 「她明早來,今夜有朋友開生日舞會。」 林太太笑。我進了他們的屋子。 我馬上脫了外衣,帽子,圍巾,手套。我笑說:「一到冬天,進到屋子,就像表演脫衣舞似的。」 林太太也笑,「真是的,家明,有你在,我也鬆口氣,家霓來了,整間屋更像亮了一亮,你不知道林,他呀,一天到晚備課,兩個孩子又把我磨得透不過氣,所以朋友真是不能少的。」 我只好陪笑。說也是,做個家庭主婦,不是容易的事。 我到客廳坐下,林博士出來,見到我馬上說:「呀,家明,來得正好,你來看看這些功課,恨不得給他們一個大光蛋!這些英國學生,越來越不像人了!」 我接過了卷子,剛在茶几上攤了開來要看,門外出現了三樣東西,帶進一陣冷風,我抬頭一看,真嚇死了。只好稱他們為「東西」。那只狗是不用說了,連頭跟尾巴哪一頭是哪一頭也分不清楚,爛泥搭在它身上,還氣喘吼吼的,像個怪物。那孩子臉上刮破了,流著血,可是還咧著嘴笑,那位女客人穿著皮靴,最最流行的厚毛衣。大圍巾、厚帽子、手套,也看不清頭臉。我從沒見過這後樣的情景,真嚇壞了。 林太太又笑又罵,「去去!全部跟我上樓去!老天!玫瑰,你也跟他們瘋,這還像玫瑰了,可惜了這件毛衣!上樓去!」 林太太一陣風把他們趕了上去。 林博士視若無睹,繼續叫我看那堆「活鬼寫的卷子」。 但是我心不在焉了。我在想。玫瑰,一個普通的名字。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大概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子吧?玩得這個樣子回來。 我們決定飯後才討論,林替我泡了紅茶,我吃著三文治。他說他教書教得頭都大了,簡直沒有人生樂趣,幸虧太太瞭解他,使他還有點精神寄託。 他又說到孩子們的功課,我們信步走到書房裡,到了書房我便一怔。他們下樓來了。林太太簡直是個女超人,那只狗正在火爐旁邊曬乾它的毛,洗得乾乾淨淨的。孩子換了衣服,臉上也敷了藥。那女孩子—— 她整個人埋在一張大沙發裡,這後放肆,那張沙發是林唯一鬆弛一下的角落,此刻被她佔據了。我看著她,她真是特別,腳上還是那雙皮靴,抹乾淨之後,有種野性的誘惑,毛衣脫掉了,換了一條長袍。我記得這件衣服妹妹想買,可是沒捨得。她的頭髮很短很短,貼在頭上,像個男孩子,皮膚是橄欖色的,一種棕黃,沒有化妝,只抹了一層油,像高更筆下的大溪地女人,但是她的五官卻說不出的細緻,一雙眼睛是最美的,深深的雙眼皮微微向鬢角飛上去,黑白分明。看上去有廿多歲了,但是那種野性是按捺不住的,露在她的嘴角裡,露在她的姿態裡。從沒有見過這麼特別的女人。 當我在狠狠注意她時,她也在打量我,她手中拿著一隻大肚拔蘭地杯子,要面約有一寸酒,黃澄澄地在她手中幌來幌去。 林太太看見了,笑問:「發神經了?兩個人鬥雞似的,一句話也沒有,這家明,也不坐下來。我跟你們介紹,這是玫瑰,以前是劍橋的。這是家明,與林是前後同學。」 我說:「啊,劍橋,久仰久仰。」 她牽牽嘴角,「劍橋一年畢業幾千個學生,誰比誰香?咱們讀書,比不得牛津學生,咱們不過揀科最容易的,最偏門的讀,過了幾年,苦吃飽了,玩也玩夠了,對象也沒找到,只好拿著一張紙無可奈何的回家。」 林太太笑著頭,「這人就是這樣,不知道是什後意思,有那後壞就把自己說得那後壞,說久了,人家也不知道相信好呢,還是不相信好,真討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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