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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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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家,不止是一個永久居留所。」 永超看著我,她的目光叫我管自家的事,我只得笑。 我替他們叫了車子,看他們絕塵而去。 這樣環境大的孩子又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聰明。 稍後在寫字樓遇見永超,她忙得不可開交。大批的材料抵港,她要到貨倉去。 她興奮的告訴同事,內地的辦公室將加以擴充,設備將更加完美,「至美是開路先鋒,我接他的班,再過數年,我們將有一座小型先進實驗室,一切不假別人的手。」 辦儀器因要一半華資,不知要開多少會,說服多少人,預備多少報告,花多少唇舌。 她做得比我好。 也許因為我也做得不壞,她再接再厲,更加有效。 第三個接棒人不知是誰? 無獨有偶,我為這份工作失去利璧迦,她為工作拋夫離子。 我在走廊與她相遇,她的手放在額角,對我說:「我想好好與你談話,可惜太累。」有歉意。 「下個月到鞍山就有時間了。」我笑,「沒有旁騖,時間特別經用。」 「你又不用去。」 「我可以到哈爾濱度假。」她看我一眼,不出聲。 「今夜如何?」我問,「今夜我們一起吃飯。」 「我沒有力氣出去。」 「在家吃,我服侍你。」 「不要弄太複雜的東西,唉,連嘴嚼都沒力氣」 那夜我做雞粥。 永超躺在沙發上,還在看報告,一邊是壺濃咖啡。 小傢伙不在身邊,有辣有不辣。少個人作對,也少了趣味。 我問永超:「你要轉入新崗位,他不准,是不是?」 「唔。」 「你不想在聖他菲住一輩子?」 「這不是聖他菲或北京的問題。我想做點事,而他不肯。後來只得分道揚鑣,他做美國公民,我跑來這裡。拖下去拖到什麼時候?亦無此必要。」 美國小鎮的生活是非常簡單舒適的,有沒有見過那種百多公斤重的大胖子?你幾時見過中國人可以胖成那樣子,撇開遺傳問題不談,這半個世紀來,光是期沛流離就整瘦你。 「老實說一句,在那地方住下去也不是不好的。」 永超放下報告,笑著,「如果中山先生住在檀香山的時候也那樣想,至美,你還梳辮子,我還纏足呢。」 「你是秋瑾嗎,噯?」 「什麼都不是,我說過多次,我只不過想做一點事。」她說,「你應該明白,同你一樣。」 我自顧自想下去:聖他菲陽光普照,大自然風光曼妙,節奏優悠,最適合胸無大志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日日駕駛二手車去做工,三文治為午餐,賺其三萬元年薪,分期付款買座無年期免稅金的小洋房,養兒育女,種花剪草,不亦樂乎。在那種地方,白頭偕老再容易不過,數十年如一日,對牢電視機看看足球賽,一下子就老了。 可惜人各有志。 「永超,永超。」 呼嚕。 「永超。」 我不相信雙眼,永超竟然趁我靜默三分鐘的時候睡著了,還輕輕打著鼾。 「永超。」 她驚醒,「噯,噯,我做了什麼?」 「你睡著了。」我憐惜地說。 「怎麼可以這樣?」永超很羞愧的撐起來。 「去睡吧。」 「我也不想吃什麼了。」 「別理我,快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唔。」她拖著身體進睡房。 勞累得那樣。使我想起一年前的我,每次回到家像死脫一樣,洗完澡往床上一倒,無日無夜可以睡下去,心中對利璧迦有愧意,奈何力不從心。 有一次回宿舍,連衣服都沒脫,燈也沒熄,就那樣睡著,等到口渴起床,已是第三天清晨,那次我一連四日三夜都沒有機會眠一眠,肝火上升,生滿嘴的小皰,魏嫂弄來菊花參茶給我提神下火。 人手實在是不夠,但選擇適當人才談何容易,既得有真才實學,又要志同道合,薪酬並非重賞,哪裡去找一隊兵來開荒。這是真的吃苦,同溜達旅行觀光大不相同。 我獨自坐在永超的客廳中很久很久,孤寂無比,書報雜誌全部讀完,山窮水盡,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打發才好睡又睡不著,又無雅興散步,聽音樂嫌吵,靜坐嫌悶。 忽然想起那位抱怨時間太多的先生,言之有理。 終於我回自已的家吃酒。 永超並沒有向我道歉,她認為我會明白,我也認為利璧迦會明白。 我到新宅子去看新裝的燈。明明由自己精心挑選,裝上去之後卻不是那回事,我只遲疑一刻,便決定拆下來換。由此可知舊屋子有利璧迦多少心血,我坐在空屋內撐著頭沉思,我競不記得舊屋用的是什麼燈。小郭說得對,我根本不似住在那間屋裡的人,我不配。 利璧迦應當離去,她有權追求幸福。 一個人在一生之內做好一件事已經足以自豪,得隴望蜀誠屬不智。 好母親不是好工程師,事業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是好丈夫。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而每個人每日只得二十四小時。 我當然不是好丈夫,好的男人在婚後必然要事事以女方為重,關注她的起居飲食,經濟及精神上的需要。幫助她培養各方面的興趣,甚至是事業。在人前維護她,為她爭光,隨時站起來為她拼命,不惜得罪親友。看重她娘家的人,有必要時出力出錢,處處扶一把,不問報酬。有孩子的話更應供給他們世上最好的一切,做一條孺子牛…… 我一樣也做不到。 你可以說我是個人才,我的職業高尚,性格可靠,為人老實正經,但這對於我的妻璧迦有什麼益處?我是一個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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