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曾經深愛過 | 上頁 下頁
四二


  對於婚姻,我根本從頭到尾未曾投入過。

  利璧迦沒有留下來,與我雄辯,細數我的不是,實是她的智慧,何須呢,她已經心死,即使我改過,她也不再稀罕,在這種情況下,當然走為上著。

  這是最聰明最乾脆的做法。緣分已盡,多說無益。

  她已經盡了力。

  我同裝修師傅說我已沒有主意。白色吧,利璧迦最喜黑白兩色。

  「浴間全部白色?」

  「噯噯。」

  「窗簾也是?」

  「噯。」

  「總要找種顏色沖一沖。」

  「隨你意好了。」

  「周先生,只怕做出來不合你意。」

  「不要緊,可以從頭來過,除了生命之外,一切可以從頭來過。」

  我長長歎一口氣,離開新屋。

  再也沒有辦法收拾舊山河,一次又一次。希望證明沒有她也能活得更好,一次又一次半途而廢,不如順其自然。

  工作進度暢順,永超心情愉快。她探頭進我的房間:「怎麼,寂寞?張衛兩位小姐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們才不重要。

  「你有話同我說?」

  「你明知故問,我一直在這裡等著。」

  「你想說什麼?」

  「坐。」

  「我沒空。」

  「你當然知道我想說什麼,」

  永超坐下來,忽然問:「求婚?」

  我一呆,不知如何回答,這麼含蓄的女子竟會問出這麼直接的問題,震撼力甚強,我僵住。

  「求愛?」

  我失望,震驚。

  「至美,」她溫柔的說,「打第一日在酒吧見你醉倒,我就知道你對男女之間的感情尚有憧憬。你還認為女人會得癡癡地等男人回心轉意,而被追求的女性應當像霧似花,若即若離,使些小手段來恬增情趣。至美,我沒有時間,我連做母親的時間都沒有,怎麼勝任情人這麼奢侈的身份?」

  我臉色蒼白,看著她。

  她完全說得對。

  「一切都過時了,至美,」她同情而惋惜的說,「女人已經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們有工作有地位,並不希企在男人身上獲得什麼恩惠,你的思想再舊沒有,好像一個穿古裝的書生。」

  我瞠目結舌。

  過半晌我回過神來,「歸宿呢,」我問,「你的歸宿呢?」

  「我的歸宿是我自己。」

  「你竟這樣自強自大!」

  「我們必須這樣。」永超笑,「不然誰幫我們。」

  我如洩氣的皮球。

  男人呢,男人的地位在哪裡?

  「我以為你會慶倖認識我。」

  「當然!至美,當然我高興認識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苦澀的笑,她發表流利的大女人宣言,不外是表示她不愛我。

  這是近年來獨立女性的新藉口,好比往日的「媽扔不准我出來」一樣。

  要是真的愛上了,還顧什麼身份地位工作,即時一切拋在腦後,天涯海角跟了他去。

  她不愛我,又想替我留一點面子,

  還有一個可能性,她沒有勇氣再來一次,於是替自己留一點面子。

  我周至美不是笨人哪。

  「至美,讓我們做好朋友。」她誠懇的說。

  我看著她。

  心裡想:永超,枉我以誠待你,你竟以這種陳腔濫調回報我。

  我閑閑的問:「怕我與小傢伙合不來?」

  永超笑:「別老土,你為什麼要同他合得來?」

  她真厲害,完全不接招。

  再纏下去就不必了。

  我說:「好,我不來逼你。」

  「謝謝你。」

  我伸手過去,做了一個很大膽的動作,我將手放在她臉蛋上,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她的肌膚,只覺輕、軟、滑、膩,啊,如此柔膚。

  她忽然側過頭,將我的手天衣無縫地輕輕夾在臉頰與肩膀當中。

  這個溫情的小動作重新給我希望。

  一分鐘後她歎口氣,站起來離去。

  我已決定做一件傻事,秘密進行。

  說出來也很簡單,我暗中跟永超北上。

  在飛機裡我坐在她身後兩排,她並漢有發覺,一直低頭閱讀。

  這次的書本叫《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

  有一位日本籍中年男土起碼意圖向她搭訕三次,她不是不予受理,而是根本無暇留意到東洋人的心思。人家問她借筆,她順手遞過去,人家故意不還筆,她也不去討還,反正手袋中還有好幾支。人家藉故獻殷勤,請她喝酒,她一干而盡,總是不肯多話。

  她一向不喜與陌生人說話。

  在旁邊鬼鬼祟祟留意她,欣賞她,真是一種享受。

  開頭我還以報紙遮住臉,後來發覺根本無此必要,她已被手中之書迷住,心無旁騖。

  火車上的位置更近了,是我訂票時指定的,就在她身後。她閉目假寐,仰著頭,我可以碰到她的頭髮。她有一頭濃厚長髮,平時一直束住,經過長途跋涉,未免鬆散,碎發沿額角後頸濺出,更添嬌慵。

  這是一個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時時嬌喘作其不勝力狀,永超的魁力偶爾一露,便勝卻人間無數。

  我恐怕要表露身份了,不能一直躲至看到老魏的小轎車為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