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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每一問公司裡都有衛理仁這樣當時得令的女職員,她也許換個名字,叫威利欽,或叫偉廉士,但本質上是一樣的,你躲不了那麼多,張晴,權且忍一忍。」

  「就這樣麻木的過一生?」

  「張晴,別鑽牛角尖,人家努力落功夫的時候你沒看見,別亂下評語。」

  「我只覺得無聊兼沉悶。」

  「你要努力走人生路,誰知道呢,也許在下一個轉角,你會遇一個晶光璀璨的伴侶。」

  她伏在我膝頭上,「至美,你愛我嗎?」

  「當然,我再關心你沒有了,同妹妹一樣,我不想看你失意,快抬起頭來。」

  誰沒有不開心的時候。

  你看我開心,我看你高興,誰也不會把真相招供出來。

  我摸著她頭髮。

  如果利璧迦在這個時候出現,看到我倆這種情況,會有什麼想法?

  「我告訴你一個經典故事,叫做月亮的背面,是我小姨告訴我的。

  「她有一個女同學,畢業後什麼都不做,但是很有錢,穿最好的衣服,開最好的車子,住山頂花園洋房。

  「小姨同她很熟,一日鼓起勇氣問她:『你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她不以為然,答道:『男人給的。』

  「小姨又問她:『容易賺嗎?』她想了一想,又答,『不容易。』

  「小姨再接再厲的問她:『怎麼難法?』她淡然說:『舉個例子,如果男人拿鈔票擲我面孔,只要沒人看見,我會蹲下來,一張一張把它揀起來。』

  「小姨聽得腸穿肚爛,立刻噤聲。你看,凡事都有不可告人之難處,這是最好例子,所以,別坐著空豔羨別人。」

  「你這故事不合時了。」張晴說。

  我詫異,「如何見得?」

  「本市道德觀念益發落後,只要是鈔票,有人看著也不怕拾,面子不值什麼。」

  我打個哈哈,斟一杯苦艾酒加冰給她。

  她賭氣,「換了是我,我也會拾起鈔票。」

  「你不會。」

  「怎麼見得?」

  「你受過教育,知道一下子去到盡頭,很難回頭。」

  「教育家,你真令我發笑。」

  是,我知道,我那套觀點,去到四十年前,像是走錯時光隧道。

  我打個呵欠。

  「現在這間房子這麼小,連客房都沒有。」她咕噥。

  「我有否令你打消原意?」

  「沒有,我決定到新地方去探險,但是你使我好過得多。」

  我啼笑皆非。

  她一隻手不住的撫摸我襯衫領子,「你不會到北京去看鄧博士吧。」我不答。

  「我也知輪不到我,」張睛自嘲,「不知怎地,總是放不下心。」

  「我這個人有什麼好?老婆都不要我,現在不值得爭。」

  她猶疑一刻,「馬利安也這麼說。」

  這兩個女人,背後不知怎樣低毀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去,回家休息。」

  她終於去了。

  屋裡開著怞濕機,輕微的呼呼聲傳出來。

  天氣很快要熱了,北京會熱到三十多度,熱得走油,想起來心驚肉跳,熱得卡其褲子貼在大腿上,襯衫腋下有一個固定的濕圈,脫下一看,印著鹽花,人得不住的喝水,頭髮要剪得貼頭皮。

  有一次停水,我怪叫起來,幸虧老魏家有一隻大皮蛋缸,裡面有大半缸水,我索性跳進去,連衣帶人坐在缸內,一缸水不多久就變得溫暖起來。

  那日魏嫂沒水煮飯,罵我一頓,痛訴香港人嬌縱放肆。

  永超不知挨不挨得過這個夏天,熱得不能呼吸,幸虧鞍山要好得多。

  我在這裡仿佛什麼都沒有。到老魏家去度假也是好的,我非常牽記他們。

  這兩年來已不大與此間的親友來往,之前從未想過與老魏攀交情,但現在覺得他們才是朋友。工余邊喝啤酒邊聽他告訴我當年苦學俄文的情況,聽得我津津有昧。

  在這裡,每個人的話題總免不了我多威我多富我多帥我多好我多有辦法,個個爭住做一柱擎天的主角,社會沒有他簡直嘩啦啦會倒塌。

  我想去找永超,她不是那樣的人。

  第二天我忍不住買了飛機票,又遲疑。

  此刻心頭像是被掏空似的,如果對雙足不加以控制,一頭栽下去,傷人傷己,就不必了。

  又去退票,強忍一個月。

  在這三十日間,發生許多事,張晴離職而去,發覺新公司沒有下班的時間,誰肯留到半夜十二時才好呢,老扳心理變態,喜歡這種瘋勁。

  張晴牢蚤滿腔,深覺前途黑過墨斗,像做噩夢。

  我花不少勁勸住她,即時叫她辭工,但是她不肯再回頭,情願再讀一個文憑,三下五除二,我立刻替她奔波,替她準備九月份入學做全職學生。

  在這幾個月空餘時間,怕她胡思亂想,又做她保薦人,讓她跟一個小組到歐洲做翻譯,沒有什麼酬勞,但至少不會閑著。

  她上飛機那日我松一口氣,我這個哥哥做得到家了。

  但馬利安出了事。

  她那華籍男友不上路,忘記告訴馬利安他家有惡妻。

  人家知道了,糾姐妹團兼數名大漢把馬利安狠狠地揍了一頓,眼睛腫得似一隻蛋,被推跌在地,渾身瘀青。

  她要報復,被我按住。

  又去找男朋友,人家銷聲匿跡,影子都不見,於是她才發覺東方不好混,躲在我的小公寓內哭得似豬頭炳,你瞧,陰溝裡翻船,一頭金髮變了色。

  她情緒非常不穩定,我又不敢叫她住到永超的公寓去,雖然人事部有鑰匙,但永超有潔癖,她大概受不了馬記的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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