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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港客們有一個忘記戴手套,可憐,怎麼都無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復原狀,他們總是低估嚴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時返回室內,會有相當嚴重的後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們說明這一點。

  我與鄧博士戴兩副手套,一副毛線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裡連指的,混身臃腫得似雪人。

  我們喝熱茶。

  我低聲說:「在煙臺過去一點,有一個地方,叫蓬萊。」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會辜負這個名字。」

  我點點頭。

  我呶呶嘴,「他們不知會不會去那裡。」

  「我想不會吧,這麼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這樣一群人的,享福享不過人,便要表示他們對吃苦有心得,並且暗示穿名牌坐名車簡直是腐敗的罪惡。」我朝鄧博士眨眨眼。

  她橫我一眼。

  「你是怎麼樣的人?」我問:「在香港,那麼時髦考究,在這裡,又有貢獻,三頭六臂,無所不能。」

  她揚一揚眉。

  我取出鈔票付帳走,穿上全副武裝。

  到這個時候,港客也看出我們有點不同,其中一位上前來問:「你是香港人還是本地人?」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鄧博士已以一種溫柔的、肯定的語氣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區、任何時間,永遠只可以分兩種,一種是有知識的人,另一種是沒有知識的人。」

  說完便與我推著自行車離開。

  我問她;「為什麼激動?」聲音隔一層面罩,有點模糊。

  她沒有回答。

  在這種冷靜的表面下,往往是一個火熾的人。

  過很久很久,她說:「他們便是那種自旅遊車上擲下一筒糖讓孩子們去搶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時間,才說:「也要孩子們肯去搶。」

  她無奈的說:「你終於也發現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終於發現她的弱點。

  她愛她的土地,愛她的同胞。

  我說:「我們別談這種問題,還是說說我的妻子怎麼會離我而去的好。」她沒有再說話,我們已經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已經餓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麼。」鄧博士回到我們的公用書房。

  我輕輕關上門,吐吐舌頭,溜走。老魏在怞煙斗,聽無線電廣播,手上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小書。

  我瞠目問:「這是什麼?」

  「我妹子寫的小說。」他取起熱茶喝一口。

  「什麼?」

  「從香港帶進來,上海的親友全看過才輪到我。」

  我看一看書面子,上面寫著:天若有情。這分明是一則流行言情小說,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老魏,看這個?」取笑他。

  「寫得不錯阿。」他不服。

  「當然,因是你妹妹寫的緣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們香港人大不重視藝術。」

  「你們呢?」我問。

  「國家相當尊重藝術家。」老魏說。

  魏嫂出來問,「永超呢?」

  「鬧情緒。」

  「我不相信。」魏嫂笑說。

  「真的。」

  「你惹她生氣?」

  「我?她怎麼會為一個男人動氣,她的題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幹嘛。」

  「老魏,你越來越不像話,難怪看起文藝小說來。」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鍋。」

  「好哇。」

  我與永超那夜幫魏嫂準備火鍋。老魏是老派中國男人,什麼都不管,他在看電視,女主內嘛,何勞他躁心。

  魏嫂見我樣樣來得,早巳驚為天人,今夜更讚不絕口。

  老魏雙手插褲袋中,訕訕的說:「壞了男人招牌的,就是你,小周。」

  利璧迦從來不覺得這是優點。

  我做謝露西蛋糕給她吃,她的表情也是淡淡地。

  而一隻考究的蛋糕,往往要做三四個小時。

  也許利璧迦覺得我瑣碎。想到利璧迦,我面孔便一陣麻,思想不集中,四周圍的對白變成嗡嗡聲。

  小郭還在找她,她還沒有回家。

  老魏問:「小周,你要回香港了吧。」

  「後天。」

  「以後隔多久來一次?」

  「隔-兩個月。」

  「你宿舍讓給永超?」

  「看樣子是。」

  鄧永超說;「省卻我許多煩惱,設備一應俱全。」

  第二日在廠內巡視,戴著特製的鋼盔與護鏡。我已習慣暗紅色的熔鋼,刺目炙熱,緩緩轉動,如火山熔岩,一條火舌頭般伸出來,所向披靡。

  老魏告訴我,曾有人跳鋼爐自殺,軀體還沒有落下,在半空已化為灰燼,十多年前,他是目擊者,

  我曾為這個恐怖的景象做過許多噩夢,至今不能釋然。

  為著使自己心中好過一點,我把這件事轉告鄧永超,希望她分擔一半。

  她完全懂得我的意思,默默承受。我是那樣欣賞鄧永超這個人,事實上,如果我仍在學堂裡,如果我還沒有結婚,我真會得考慮追求她。現在,現在我只得當她是一個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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