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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是否一個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過敏感,外頭世界不可能人人愛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這種自幼念劍橋的人知道什麼叫外邊世界。」

  「我的經歷也不見得是逛玫瑰園。」她微笑。

  「沒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憤慨地說。

  鄧永超笑出來,「是,也沒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悶悶不樂,「你與信中的你簡直是兩個人。」

  她說,「筆友見面,總是失望的多。」

  這人。

  我回到書桌前去用電腦寫日記。

  她真很有理性。

  幸虧如此,否則像張晴或衛理仁,孤男寡女,不知會引出什麼閒話來。三日後,鄧永超跑到那條鋼架樓梯,已比我更快速。

  這次出差,她固然是協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務,她會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點疑心。

  一個男人這樣努力工作,人家會說他有上進心,尤其是科學家,大多瘋狂,在情在理,不以為奇。

  但一個女人過分發奮,立刻有好事之徒會問:到底為什麼?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滿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虛?

  鄧永超又是為什麼。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勁。

  而且沉著。

  工作期間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戰時節節獲勝的德軍。每一分鐘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寫記錄到深夜。

  邀請技術人員到宿舍,義務指導他們,甚至應他們要求,用英語對白。

  比起鄧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個慘澹的業餘漢。我仿拂是來學滑雪的旅客。

  因為住在一起,朝夕相對,見面的機會多,無論怎樣觀察,她都是一個標緻的女子。

  她有一把頗長的頭髮,平時緊緊梳成辨子盤在腦後,沒有式樣可言,只覺整潔。在重工業工廠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開宿舍門時她剛洗完頭髮,我猛地只看到如雲的烏絲襯著一張雪白的面孔,一時間沒想

  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張得像是偷窺到什麼隱私似的。

  她也呆住。兩人尷尬好一會兒,她才匆匆把長髮編成辮子,一瞬間又恢復鄧永超本色。

  我們天天與香港通話,小郭不知用上什麼神通,夾七夾八,居然叫女秘書轉話給我:一位叫郭祠芬先生說,回港有一件事要與他儘快聯絡。

  這神經病,我以為他已停止追查,這小子乘我出差,吃飯如廁的時間都算我八百元一小時。

  女秘書問我有無話要轉達。

  我氣餒,也罷,任得小郭勒索吧,誰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轉眼兩個禮拜到期,一切安排妥當,我的工作完畢。

  當初如果決定申請教席,就沒有機會做實踐的工作了。你可以說教書比較舒服,也可以說教書比較痛苦。

  但利璧迦認為做教書匠的妻子太沉悶,她不願陪我住在宿舍中,來往的都是那群熟人,誰是新進的講師,誰又有機會升教授,政治多於一切,有人對外自稱教授三十年,結果一查之下,才不過剛剛升高級講師。一個位置你爭我奪,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並沒有往大學探路。許多前輩同我訴苦,在西方社會,人家的國度,做得同他們一樣好完全於事無補。

  必須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鄧永超所說,那才是真正的才華,按也按不住,定會冒出頭來。

  我充其量是個人才,並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職位,可喜人事關係還簡單,因他們覺得我沒有威脅性,一旦有資格同他們爭,嘴臉立變,即刻會覺察到種族歧見。

  怎麼會沒有種族歧見。

  我自己都有。做學生時去看保健醫生,如果碰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滿懷不悅。

  最近與舊同學聯絡說起事業,他們仍然苦笑,比他們遲入行的洋人,與上司同聲同氣,一下子做得比他們高,怎麼,沉不住氣?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沒問題,競爭,真不是他們手腳。

  我們慣於將勤補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鋪內每週工作超過十八小時,有同學在極端憤慨的情緒下說:如果他們可以,為什麼我們不行?

  例假,是一個晴天。鄧永超約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館子去吃牛肉餃子。

  我們騎自行車去。

  一路上沒有開口講話,因為大家都城著頭罩,只在眼睛部位開孔。

  賣牛肉餃子的是一家清真館子,非常潔淨,符合鄧永超的標準。

  如果她有什麼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兩女皆有點潔癖。

  而我,最怕髒女人。最怕她們的假牙沒洗乾淨,鑲一條黑邊。最怕她們不洗頭,油膩膩有陣味道。最怕她們衣服上有漬子……

  我們坐定脫下手套及帽子。

  嘿,你想都想不到,身邊居然坐著一桌香港遊客。唉,真是不幸。

  我與鄧永超對望一眼,不出聲。

  那三個年輕港客躁粵語,從他們對白中,可以知道他們的一切。

  那三個年輕港客參加旅行團到瀋陽,離了隊,在東北三省探險,已經到過撫順,埋怨除了煤堆,什麼都沒見到,打算到長春與吉林,還有到松花湖去看風景。

  回到香港,他們要合著一本書,他們已經寫過一本書,有關於絲綢之旅。旅行這麼辛苦之目的,就是為著著書立書,如果不是為了那本旅行日誌,他們決不會費勁來到冰天雪地。

  也難為他們了。

  我與鄧永超假裝是土著,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餃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個,蘸著麻辣醬,仿佛永遠吃不飽的,來一個酸辣湯,味道真勁。

  鄧博士對於吃,同我一般的不計較及豪爽。我擤擤鼻子,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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