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曾經深愛過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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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博士會說非常標準的國語,什麼術語都用中文,交通方面毫無困難。 那天晚上由她到市集買菜回來,我幫手做飯。她問我:「老魏說你就快完工。」 「是的,硼輪盤裝置好,切開第一塊高速鋼的時候,我就可以回家,兩年來的工作告一段落。」 「你很高興吧。」 我承認,「是,實驗成功,是我們至大的成就。」 她看我一眼,深湛的眼神像是在問:以你的婚姻為代價也值得? 我低下頭。 我們兩人朝汐相對,非得肝膽相照不可,況且她這個人絕對值得相信,我何必裝沒事人。 我攤攤手,盡在不言中。 她說,「什麼都要付出代價。」 我問:「是否因我冷落了她?」 這種事外人一時也答不上來,她比小郭深沉、多慮,自然不會如一個九流偵探般跳進結論去。 終於她說:「從你信中,我知道這兩年來,氮化硼是你的生命。」 「不,應當這麼說,在這間鋼鐵廠內安裝氮化硼打磨輪盤是我畢生最大的願望。」 鄧博士微笑,「你比很多人幸運,第一:你有至大的願望,第二: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你還有什麼遺憾呢。」 她說得很對。 但是,我緩緩地、辛酸而牽動的說:「我們曾經深愛過。」 她沒有再回答。 廚房傳出菜飯的特有香味,我還加了臘肉及蝦米,更加引人垂涎。 我們需要三大碗飯來補充體力。 鄧博士對我說:「手藝很好。」 「每個留學生都會做幾味菜。」 她會心微笑,「尤其是海南雞飯,從馬來亞籍學生護士處學得。」 我說:「她們憑這一道手勢俘虜多少博士。」 我卻一直煮給利璧迦吃,我更厲害。 利璧迦被我幾道大菜征服。 我做的叉燒與利璧迦的水準不相上下。還有,時常到肉食店門口笑嘻喀同店主說;「有沒有豬前蹄?我家有小狗。」好心而愛動物的店主通常免費送我一大包,費用來做豬腳薑。利璧迦就是那只小狗。 當然她從來不知底蘊。 我又深呼吸一下。 鄧博士盛出飯來。 我說;「在家吃膩了,可以到飯堂去。」 她說:「我對飯堂,一向有恐懼感。」 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悶是不是?」我說:「吃完飯也該休息,為第二天工作作好準備。」 「我的生活一向這樣,」鄧博士說:「我對夜夜笙歌沒有興趣。」 「可是,」我微笑,「我見過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從那次遇到醉漢以後,也不再去那種地方了。」 我紅了雙頰,訕訕地笑。隔很久我說:「對不起。」 「獨坐而有異性來搭腔,也可以算是榮耀。」 她很會說話,是個很成熟體貼的女子。 「在這裡,我們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過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議散步,但在這種天氣之下,說也多餘。 我坐到書桌前去做功課。 沒到一會兒,聽到錄音機播出鄧麗君的情歌。 我很喜歡鄧的歌曲,她有一把異常清麗的嗓子,脆而嘹冤,動人心弦。在靜寂的時間聽來,更加絲絲入扣,二十餘歲的時候,我最喜歡她,巴不得能夠見到她,向她一吐傾慕之情。 後來也淡了下來。過了那種歲數,什麼都會淡下來,什麼都可有可無,什麼都看將開,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鄧麗君的歌喚起回億,想到才不久之前,無知青年人一邊聽她的錄音帶,一邊面紅耳辦地握著拳頭宣佈宏願。 屁,哪有這麼容易。 一部博士論文都被無良的導師占了一半去。 他硬說與我共著這本報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亞當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後有別。 這老頭涎著臉同我說,他許久許久沒有作品發表,恐怕地位不保,不過,如果我不與他合作,他還足有足夠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畢業。 年輕的我氣得發抖,抖了二十多小時,拿茶杯手抖,吸香煙嘴唇抖,站著大腿也抖。 等不再發抖的時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動把亞當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讓他去交差。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當然,無論他姓什麼,總不能屈居一個黃種人學生之後。 這就是純潔的大學生涯的片斷回憶。 他有沒有看做我的論文,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我已獲得了新的人生觀。 我從沒與利璧迦提及這件事,但十年後在信中,我與鄧博士反而詳細討論過。 她(當時我以為是他)說:牛鬼蛇神諸般阻撓,也擋不住真正的才華。 我衝動的擱下筆,想與她再次談論這個話題。 「鄧博士。」我叫她。 她說:「如果我是男人,你會怎麼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麼叫我的名字。」她問:「有什麼事?」 「沒事了。」 「說呀。」 「你記得我們寫信說及真正的才華如火焰般難以收藏,總會燎原?」 「是的,我記得。」她說:「你為當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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